一度,她似乎聽到潮聲,那種讓人安寧的潮聲,來自遠方。
像呼吸,又像歎息,像自說自話的低語,像風輕輕吹來,濕潤的空氣促使一朵花輕柔地綻放。身體上的疼痛仿佛在漸漸消失,記憶的星火在這起伏的波濤裏明滅,連帶那些憧憬、幻想、掙紮,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輪轉不停的痛與笑,像火花在一簇接一簇地熄滅。
這就是最後的一刻了嗎?風暴終於就要結束。
不久之前,她曾恍惚地捕捉微光在窗前兩個男人身上投下的陰影,她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攫住他們的影子,仿佛在滔天巨浪中抓到浮板。她是有點恐懼看到他們離去的背影的。可那又如何?
此刻已是自己與自己道別的時候。
可我在哪裏?我是誰?她半睜著眼睛,仰望灰色的屋頂,似在問。
1942年1月的香港,日軍早在數月前破城而入,傾覆的危城,生離死別早已見慣不驚,俗世的糾結與難堪一成不變。
她聽到焦慮的交談:“沒有藥了。藥店被日本人接管,買不到藥了。”“我要去弄點錢……早就沒錢了……”
這些聲響讓她有點焦灼,鼻間漸漸嗅到曾經住處窗欞上的硫黃味。炮彈襲來那天,窗外一片紅光,燒焦的木屑四處亂飛,玻璃碎片似冰碴閃閃發亮。她眼皮微動,也許在提醒自己:我已不在那裏了,我也不在這裏,不在這張狹窄堅硬的病床上。
潮聲輕柔,像春天的時候河麵冰層破開,河水悄悄流淌,風一點點暖起來。當那條河寂靜如常的時候,月亮就落到河底裏去了。
北國,時而沉默時而奔騰的呼蘭河,魂牽夢縈的家鄉……她像一粒種子被風吹到那裏,紮根,發芽,萌生。一無所有,又似早已擁有了一切。豐厚的,無以替代的人生。
我是誰?
“你知道嗎,我是個女性。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
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
她是蕭紅。她將她的翅膀與生命,定格在屬於她的風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