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與她有關的描述,大多以那些當時看來驚世駭俗的人生經曆作為起始。而關鍵詞無非是:掙脫牢籠,落難佳人,英雄救美,命運多舛,漂泊無依,寂寞早逝……
回憶,是一個靈魂在迷霧中漫遊時伸手探到的看似堅硬的岩石,每一個棱角,每一分觸感,都有著專屬的印記,它們會電光石火地把過往一切投射而出。但此刻,且將那如暴風狂嘯一般的時代命運施加與這個女子的跌宕際遇忽略,在她生命的最初與最終,她記憶的探針隻與那條河緊緊相連。
呼蘭河,鬆花江中遊的大支流,以其豐饒不絕的脈息滋養著鬆嫩平原的一方沃土。
她——蕭紅,“一個文學創造力特出的天才女作家”,就出生在這裏。
“1911年,在一個小縣城裏邊,我生在一個小地主的家裏。那縣城差不多就是中國的最東最北部——黑龍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個月飄著白雪。”
那時她的名字叫張迺瑩,出生那天是端午節,東北的春天剛到來不久,雪早已融化,溫暖的南風讓呼蘭河吟唱出溫柔輕快的歌謠。在她多年之後的文字裏,人們可以感應到她早期生命裏的亮色: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是那麼的自由。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朵謊花,就開一朵謊花,願意結一根黃瓜,就結一根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根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地飛,一會從牆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牆頭上飛走了一隻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
年幼的蕭紅率真隨性,跳脫不羈,在童年時代,家庭既帶給她溫暖歡樂,也讓她品嚐到冷漠與孤寂。
“父愛”於蕭紅似是個虛詞。父親張廷舉長期為官,慳吝冷漠,不論是對待至親骨肉還是對待仆人,都是同等的吝嗇、疏遠與無情。他會為了租金,將房客的馬車奪走,也會因為家人打碎一個杯子,罵到讓人膽寒發抖的程度。在蕭紅的回憶裏,父親是一個貪婪得失去了人性的人。如此描述,口吻不能說不重,但也讓人們能些許理解促使蕭紅最終背叛家庭的因由。
生性敏感的蕭紅,血管裏流淌著對溫暖人性與自由的渴望,以父權為代表的價值觀與人生觀,既會深深刺痛她個體生命的體驗,更會催生其叛逆與反抗的個性。在成長時期,蕭紅自然而然地站在了與父親相對立的方向,主動去接近與父親相悖的人與事。
從祖父那裏,知道了人生除了冰冷與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麵,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祖父張維禎,給予童年的蕭紅最溫暖的嗬護與關懷。他和她經常玩耍的後花園,在多年以後以巨大的篇幅出現在蕭紅的傳世名作《呼蘭河傳》之中。
家是荒涼的,但這後花園卻宛如一顆跳動的溫暖的心:陽光熾烈,白雲像撒了花的銀子,白蝴蝶,黃蝴蝶,金色的蜻蜓,綠色的螞蚱,葉子發著光的大榆樹……一切都是新的,明晃晃的,健康的,有著希望的……
而在冬天,一老一少已不能隱遁在這個無憂無慮的地方。風雪飄零的黃昏,暖爐帶來陽光的幻覺,被父親毆打過的小姑娘,會躲在這短暫的溫暖中,圍著祖父,仰望他閱讀詩篇時泛紅的嘴唇,然後麵向緊閉的窗戶,將清透的目光投在窗欞淩亂的光影上。窗外,雪下得如棉如沙,暖爐的蓋子被熱水激得噗噗作響……
“快快長大吧,”老人說,“長大就好了。”
而那個孩子在成年之後最終得出結論,“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盡管如此,她超凡脫俗的文學稟賦,卻在這個階段日漸顯露出來。
時間過得很快,女孩的容貌隨著年齡發生著變化,烏發覆額,鼻梁挺直,緊抿嘴唇的時候鼻翼兩側會有若隱若現的皺紋,她漸漸長成一個執拗的美麗的少女。她有一雙極黑極透澈的孩子的眼睛,眼神似乎從出生到成年都沒有過太大的變化:富有穿透力,敏感,脆弱,含情,悲憫,熱情,迷惘……很奇怪,她的眼睛好像早已看透這滾滾紅塵。
10歲,蕭紅入學讀書。17歲,在祖父堅持下,父親準許蕭紅在東省特別區區立第一女子中學繼續就讀。在學生時代,蕭紅開始閱讀魯迅、茅盾等人的作品,也參與過學生運動。
空氣裏一直有隱隱的風暴氣息,她的羽翼捕捉到興奮的刺激,徐徐展開,在不知不覺間呈現出飛翔的姿態。
〔2〕
哈爾濱,充滿異國情調與西洋風情的城市,有著萬國博覽會一般的華美歐式建築群。1924年5月,由俄國工程師設計監工,數百米的中央大街鋪上了俄式麵包形狀的光滑石頭,日出與日落的時候,太陽的光輝如金沙灑下,一塊塊方石緊實光亮排列,這些石頭,每塊價值一個銀圓,這條路,是金銀與血汗鋪就的華美之路。車夫揮起馬鞭擊破了風的紋路,車廂懸掛的銀鈴在輕顫,俄國貴婦輕提裙裾淺笑輕吟……東方莫斯科的浮華與歡笑是虛渺的火苗,它們的微光無法融化一個少女眼中的清霜。
1931年,20歲,蕭紅從呼蘭的家中逃跑,隻身前往哈爾濱。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她的初中時代就是在這裏度過的。但此刻,初冬的哈爾濱,正迎來第一場嚴寒,這在蕭紅眼中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當時,九一八事變剛發生不久,百業荒廢,戰亂不休。求學之夢已然破碎,連求生亦成為難題。
寒冷,饑餓,被冰雪凍得堅硬的眼睫毛,像殘忍的精靈一樣不停掃打腿部的積雪,空靈的街車聲從遠處傳來,仿佛來自寂寞的魂夢,生疏而廣大的聲響刺激著耳膜,搖撼著空蕩蕩的街道。流離失所的年輕女子在一個孤獨的寒夜,穿著夏天穿的通孔的鞋,戴著結冰的手套,拍打著無人回應的房門。
我是怎樣的去羨慕那些臨街的我所經過的樓房,對著每個窗子我起著憤恨。那裏麵一定是溫暖和快樂,並且那裏麵一定設置著很好的眠床。……甚至我想到了狗睡覺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麵可以使我的腳溫暖……當我經過那些平日認為可憐的下等妓館的門前時,我覺得她們也比我幸福。
這是她自己選的路,以她的個性,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無法回頭。
如同在命運布下的棋盤上,一顆棋子與另一顆棋子必然有交集,蕭紅在哈爾濱邂逅了愛情,自此走上了寫作之路,走進了她獨一無二的生死場。
促使這人生最重要的節點產生的原因,是家族強行為蕭紅安排的一樁婚事。祖父已經去世,父親將她許配給小軍閥之子、小學教員汪恩甲,命令她初中畢業後即刻成婚。蕭紅決絕地反抗。對於汪恩甲,她不是毫無好感,彼此也曾有過接觸,但蕭紅真實的意願是希望退婚去北平讀高中。
逃跑的第一站是北平,那裏有與她自幼投契的表兄陸哲舜。逃婚最直接最主要的目的,其實不過是尋找一個能資助她讀書的人,陸哲舜恰能給她提供這樣的幫助,即便隻是暫時的。
他們租住在北平的一座小院中,蕭紅得以繼續在北平師大附屬女一中高中部讀書。這件事在親族中掀起了軒然大波。陸哲舜有家室,和表妹同居一處,對於陸家與張家人來說,這必然是件刺眼甚至刺心的大難堪。為表懲戒,張家立刻切斷了蕭紅的經濟來源。
長安米貴,白居不易,兩人靠著陸哲舜少得可憐的生活費過日子,很快麵臨極大的窘境。寒冬臘月,蕭紅連禦寒的毛衣毛褲也沒有,最終還是由朋友李潔吾借錢給她購置了一套衣物。
生活中不絕的麻煩導致蕭紅與陸哲舜相處日益冷淡,衝突不斷。對於兩人的關係是否另有隱情,是否摻雜情感糾葛,世人有諸多揣測。1981年,蕭紅的朋友李潔吾在一篇文章裏回憶過那段時期,說陸哲舜對蕭紅確實有愛戀之意,有一次蕭紅寫信給李,說表哥企圖對她無禮,李潔吾為此還痛罵了陸哲舜一頓。但這畢竟是一家之言,跨越漫長的歲月,回憶的波形是否早已變化扭曲,誰也無從得知,更無法確定。
可毋庸置疑,經濟問題確實在很大程度上動搖了兩個年輕人的意誌力。自由是脆弱不堪一擊的,獨立自主隨心所欲的日子轉瞬即逝。陸家以斷供生活費威脅陸哲舜,陸哲舜心生悔意,對家人選擇屈從,蕭紅不得不從北平狼狽落魄地回到東北。
這一場私奔事件在呼蘭縣簡直聳人聽聞千夫所指,給張家帶來前所未有的恥辱與壓力。平心而論,蕭紅在這件事上表現出的任性與離經叛道,並非毫無錯處,張氏家族將其判定為傷風敗俗、有辱門楣,也不是毫無道理。
蕭紅回家後的當天半夜,其父張廷舉下令舉家離開呼蘭河,悄然遷往他的老家阿城鄉下。
蕭紅被軟禁了六個月,1931年10月初,她逃到了哈爾濱,對於這次出逃的詳細經過,蕭紅一直守口如瓶,從她之後的著作裏也很難尋到確切的細節。或許是因其中困頓難堪無法言說,沉默既是敏感,亦是不願人知曉的脆弱。人之常情,願意呈現給別人的自我經曆,大多是加工與篩選過的修飾與掩藏。
在家族專製麵前,蕭紅如一匹烈駒,拚盡了全力去對抗眼前的藩籬,但她畢竟沒有玉石俱焚的勇氣,更何況經濟無法獨立,隻能被迫妥協——不管是妥協於家庭,還是妥協於他人,比如她一直排斥的未婚夫汪恩甲。
讓我們重新回到1931年冬天的哈爾濱。流離失所的年輕女子戴著結冰的手套,無助地拍打那扇無人回應的房門,她心生怨懟,委屈無助,卻又那般不願屈服。
家已不是家,在她再次出逃之後,張家正式開除了蕭紅的族籍,她成了名副其實的無家可歸者,成了一個浪人。為了生存,蕭紅最終還是投奔了曾經鄙視且背叛過的未婚夫。
“瑩姐,你走到哪裏去?”
某一天,落魄的蕭紅在清冷的哈爾濱街道偶遇了弟弟張秀珂。“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在一家咖啡館稍作停留,弟弟請姐姐喝了一杯熱咖啡,他的姐姐看起來無比可憐。
你到哪裏去?
弟弟問姐姐。他這個姐姐的出走,使得家族身敗名裂,黑龍江省教育廳以教子無方的名義撤銷了父親的職務。張秀珂凝望蕭紅的眼神應該是複雜的,有埋怨,有憐憫。
蕭紅用茶匙攪著杯子,咖啡喝幹了,茶匙還攪著空空的咖啡杯。心情如離了岸的海水,若非遇到大風是不會翻起漣漪的。街車多了起來,人影淩亂地在窗戶上亂閃,弟弟在說什麼,做姐姐的好似也聽不太進去,她墜入她幻想的深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