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徆?衾己?(2 / 3)

姐弟倆很快分別,如同未曾遇見。蕭紅無目的地在寒冷的街上走著,冷空氣刺激喉部,她小聲咳嗽起來。然而,刻意不去在意的往事,在多年後卻依舊留有餘溫。

她記得和弟弟那天的對話,一直記得:

“瑩姐,我看你還是回家的好!”

“那樣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想讓和我站在兩極的父親來豢養。”

是負氣的話,還是由衷的表達?

與弟弟匆匆一晤後,兩人保持著通信。很多年以後,蕭紅追憶往事,以充滿感慨的筆觸在一封信中對弟弟說:

家裏的櫻桃樹這幾年結櫻桃多少?紅玫瑰依舊開花否?……關於你的回信,說祖父的墳頭上長了一棵小樹,在這樣的話裏,我才體味到這封信是弟弟寫給我的。……可弟,我們都是自幼沒有見過海的孩子,可是要沿著海往南下去了。海是生疏的,我們怕,但是也就上了海船,飄飄蕩蕩的,前邊沒有什麼一定的目的,也就往前走了。

“瑩姐,你走到哪裏去?”

多年後,當遠在異鄉,曆經磨難,感情千瘡百孔的蕭紅書寫著上麵的文字時,當她回想起弟弟哀憫的問話時,憶起那段如熾焰燃燒的青春時光,不知是怎樣的心情。

是啊,蕭紅,你要去往何處?你要飛向何方?

1932年2月,日本軍隊進駐哈爾濱。3月,偽滿洲國建都長春。蕭紅與汪恩甲在東興順旅館同居了七個多月。汪恩甲養尊處優,是出了名的紈絝子弟,他有吸食鴉片的積習,偶爾甚至帶著蕭紅一起吞雲吐霧。蕭紅心灰意冷,應該也不乏屈辱,她依傍的男人,原是她拚命要逃離的對象。紅塵中,哪個心懷浪漫的少女不期盼著青衫磊落的花紅少年,更何況蕭紅。但生活逼她做出的選擇,簡直諷刺得殘酷。

她懷孕了,哪兒也去不了了。

1932年5月,在蕭紅臨近產期的時候,汪恩甲突然不辭而別,他的銷聲匿跡成了蕭紅生平中的一個不解之謎。

電影《黃金時代》中,導演讓汪恩甲穿著睡衣離開旅館,似乎暗示了多種可能性:或許他是處心積慮離開蕭紅,或許另有隱情。

不少人像解謎一樣分析過汪恩甲的突然消失。

人性是複雜的,難以一言以蔽之。在蕭紅最落魄的時候汪恩甲確實不計前嫌向其施予援手,盡管他也提出過蕭紅無法拒絕的條件。還有一種解釋,汪家與軍隊有密切關係,日軍占領哈爾濱後,這樣的家庭身份必定十分危險,若說全家集體躲避日本人,也不是沒有可能,汪恩甲也許是得到消息外出避難去了。

《黃金時代》的導演許鞍華說:“可能他去自殺,去吸完最後一次鴉片,然後就消失了。也可能是他往後回到家庭,整家人搬走了。”

汪恩甲的人間蒸發,讓蕭紅陷入比難堪還要可怖一百倍的絕望境地。

秦瓊賣馬,舞台上曾經感動過不少觀眾,然而有馬可賣還是幸運的,到馬也沒得賣的時候,也就是蕭紅先生遭遇困厄最慘痛的時候。

蕭紅被關進旅館一間破爛的倉庫裏,被人密切監視,旅館老板威脅著要將她賣去妓院,讓她賣身還債。挺著大肚子走投無路的蕭紅,在萬念俱灰的等待中消磨著生不如死的時光,而她敏感細微到纖毫的人生觸角,卻依舊頑強地在感應著苦難賜予的深刻體悟。

在這一時期,她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時節,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她放下筆,微微喘著氣。光線被溽熱的天氣烘得更為沉悶。七月的哈爾濱,幾乎每天都在下雨,窗外有街車駛過,車輪軋在濕漉漉的青石路麵,像千百年都不曾變過的命運的心跳聲。

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蕭紅,寫信向哈爾濱《國際協報》文藝副刊編輯求助。

1932年7月,青年作家蕭軍受《國際協報》委托前去東興順旅館看望蕭紅。

這是蕭紅與蕭軍的第一次相遇,一段銘心刻骨、具有人生裏程碑意義的感情曆程,就此拉開序幕。

〔3〕

“她有一張近於圓形的蒼白色的臉,有一雙特大的閃亮的眼睛。”

1932年7月,蕭軍與蕭紅相遇了。1978年,劫後餘生的蕭軍寫下了他與蕭紅的往事,那年他已是71歲的白發老人。

“這時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變了,季節在變了,人在變了,當時我認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變了……出現在我麵前的是我認識過的女性中最美麗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她初步給我的那一切形象和印象全不見了,全消泯了……”

這片國土,從不缺乏細草幽花般的婉孌佳人,美人落難,亦有讓英雄怦然心動難忘終生的驚豔瞬間。但蕭軍初識的蕭紅,既不美麗,也不婉孌,更談不上驚豔。一個臨產的孕婦,蓬頭垢麵,有明顯的白發,身形浮腫,神情疲憊,身穿的破爛藍長衫已變成灰色,赤腳上穿著的舊拖鞋已經變了形。陋室狹窄,泛著刺鼻的黴味,她的生活境況慘不忍睹,整個人像一株被狂風吹到瓦礫場的茅草。

蕭軍的心動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他大大咧咧地走進屋,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俯瞰那個落魄女子。

“原來你就是報館的三郎先生。我正在讀一篇你寫的文章,還沒看完全……就是這篇《孤雛》。”

她對他說。

那段時間,蕭紅一直在讀著他在報上的連載,他的筆名叫三郎。蕭紅對蕭軍的才華印象深刻。

此刻,三郎就在她眼前,但不是她想象中的翩翩佳公子,竟然是個衣衫襤褸頭發亂蓬蓬的糙漢子,著一身褪了顏色的學生裝,穿一雙開了口的破皮鞋,連襪子都沒有,這讓她眼中掠過一絲訝異,但很快,這個糙漢子流露的勃發英氣讓她漸漸覺得親切,他的氣勢如虹,讓她心生信任並有了安全感。

“當我讀著您的文章時,我想這位作者決不會和我的命運相像的,一定是西裝革履地快樂地生活在什麼地方!想不到您竟也是這般落拓啊!”她笑著坦言。

然而,他依舊是她浮蕩苦海時撈到的一塊堅硬的礁石。蕭紅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呼救竟會得到回應,這簡直是個奇跡。

略頓了頓,蕭紅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以微顫的語音,將她的悲慘經曆,將她的苦與不幸,將她的痛與淚,她的屈辱、她的奮爭,她對自由與美的渴望,盡情傾訴給這並不熟悉的陌生男人。

在蕭紅的敘述中,蕭軍不知不覺觸摸到一顆赤子之心滾燙的溫度,從蕭紅強忍的不甘、倔強的眼神裏,他感受到她的靈氣、才氣與激情,感受到她的切膚之痛。

環顧四周,他看到床上散亂的紙片,那是她在絕境中信手勾勒的詩與畫:

這邊樹葉綠了,

那邊清溪唱著。

姑娘啊,

春天來了,春天到了。

心動,是在這一刻開始的嗎?

“這是誰畫的圖案?”

“是我無聊時幹的。……就是用這段鉛筆頭畫的。……”她從床上尋到一段約有一寸長短的紫色鉛筆頭舉給蕭軍看。

“這些‘雙鉤’的字呢?”

“也是……”

“你寫過《鄭文公》嗎?”

“還是在學校學畫時學的……”

“這些詩句呢?”

“也是……”

蕭軍深深動容:“在我麵前的隻剩有一顆晶明的、美麗的、可愛的、閃光的靈魂!……我馬上暗暗決定和向自己宣了誓:我必須不惜一切犧牲和代價——拯救她!拯救這顆美麗的靈魂!”

蕭軍,本名劉鴻霖,出生於遼寧淩海市的一個小山村,10歲時隨父親從遼寧遷往吉林長春,開始接受教育。1929年以“酡顏三郎”為筆名完成第一部白話文小說《懦……》,1932年前往哈爾濱,正式開始文學生涯。

“但得能為天下雨,白雲原自一身輕。”蕭軍當過兵,也曾長期接觸社會底層,天性剛猛不羈,有強烈的反抗精神,身上煥發著英雄主義光彩。或許正因為這一點,也因為天緣湊巧,他能被蕭紅打動,蕭紅亦能為他心折。

困如囚鳥的蕭紅與蕭軍開始了天馬行空的交流,他們談人生,談亂世,談生死,談愛情。

蕭紅笑問:“你對於愛的哲學是怎樣解釋的?”

蕭軍回答:“談什麼哲學……愛便愛,不愛便丟開!”

“如果丟不開呢?”

“丟不開,便任他丟不開。”

說完,他們同時放聲大笑。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他們像是久別重逢的知交。臨別,蕭軍有數次想擁抱那個亮眼睛的憔悴的女子,但終究還是克製住了。

當晚,蕭紅懷著忐忑矛盾的心情寫下了又一支《春曲》:

我愛詩人又怕害了詩人,

因為詩人的心,

是那麼美麗,

水一般地,

花一般地,

我隻是舍不得摧殘它,

但又怕別人摧殘,

那麼我何妨愛他。

次日,兩個年輕人陷入了狂風暴雨般的熱戀。

你會說,我們的愛進展得太快了!太迅速時,怕要有不幸的事情發生在橫障我們吧?畸娜!不錯!我們是太迅速了,由相識至相愛僅是兩個夜間的過程罷了。竟電擊風馳般,將他們經年累月,認為才能傾吐的、嚐到的……那樣劃著進度的分化……在他們那認為是愛之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們呢全有了。

對於二蕭的相知相愛,電影《黃金時代》的編劇李檣說:“蕭軍可以跨越所有最世俗的情感的界線,而跟孕中的這麼一個女人……他並沒有因為外在的東西,而掩蓋了他對這個女性最優美的一種認知。某種程度來說,他們彼此是對方的締造者。”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沒有絲毫要停止的意思,流金鑠石的盛夏,在風雨晦暝中漸布災雲。蕭軍和朋友們為搭救蕭紅四處奔波一籌莫展,而一場浩浩蕩蕩的洪水,在接連20餘日的降雨之後,裹挾著風雷而來。

1932年8月,鬆花江堤決口,洪水很快便湧入哈爾濱市區,東方莫斯科——哈爾濱盡成澤國。

蕭紅獨自坐在窗口,水如遠天一樣蒼渺,日光明晃晃浮動,氣氛是如此動蕩不安。她撫摸著隆起的肚腹,汗味在被褥間發散,鼻翼翕動,嘴唇微張,眼睛茫然地瞪著。窗外,太陽遼闊地照耀著……然後是黃昏,靜靜沉落在水裏,水的氣味在空中流蕩,不知誰家的小豬被丟在半路,在水中絕望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