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徆?衾己?(3 / 3)

……小河流水反照在水麵,不定形地亂搖,又夾著從窗口不時衝進來嘈雜的聲音。什麼包袱落水啦!孩子掉下陰溝啦!接續的,連綿的,這種聲音不斷起來,這種聲音對她似兩堵南北不同方向立著的牆壁一樣,中間沒有連鎖……我怎麼辦呢?沒有家,沒有朋友,我走向哪裏去呢?隻有一個新認識的人,他也是沒有家的啊!外麵的水又這樣大,那個狗東西又來要房便被送了人,詳情無人知曉。隻是在一年後,蕭紅在她的小說《棄兒》中曾有過幾筆描述。

涼薄,絕望,糾結,痛心,可憐,無奈……看客或許能從中捕捉到蛛絲馬跡,但殘酷的真相、血淚的滋味,隻有蕭紅自己品味得最為透徹。即便假作無意,假裝忘記,當一切消泯於歲月的塵埃之中,那片破瓦枯井殘山剩水的記憶,依舊是一踩上去就會痛徹心扉的荊棘。

這次生產極大摧殘了蕭紅的身體,也可能在同等程度上打擊了她的心理。從此,蕭紅衰弱多病,從未複原,性格中存有的病灶亦愈加根深蒂固。

出院的產婦,抱著孩子坐著汽車由家人陪著,迎向幸福安穩的生活。而蕭紅,懷中沒有抱著孩子,隻有眼前的一條大街要她走,窮困潦倒的愛人攙扶著她,他們一步步,艱難地邁向未知的明天。

1932年秋天,蕭紅和蕭軍在歐羅巴旅館開始了同居生活,那年蕭紅22歲,蕭軍25歲。

旅館的小房間,見證了兩個年輕人清貧卻生動的日子。

白色房間如同支起了幔帳,桌上除了一塊桌布便空無一物。饑餓與病痛折磨著蕭紅,昏昏沉沉之間,她想喝水,以為蕭軍會遞來水杯,卻見他無奈地張著手:“拿什麼喝呢?用臉盆來喝吧!”

費。我沒有……她似乎非想下去不可,像外麵的大水一樣,不可抑止地想:“初來這裏還是飛雪的時候,現在是落雨的時候。剛來這裏肚子是平平的,現在卻變得這樣了……”

東興順旅館的一層被洪水淹沒了。住客連同旅館老板開始四散逃命,困住蕭紅的囚籠一下子空了。趁著大水,蕭紅挺著大肚子,從帶陽台的窗戶翻出去,搭上一艘運柴的小船逃出了旅館,這場天災讓她重獲了自由,與她的愛人會合。

鬆花江決堤三天了,滿街行走大船和小船,用箱子當船的也有,用板子當船的也有,許多救濟船在嚷,手中搖擺黃色旗子。住在二層樓上那個女人,被隻船載著經過幾條狹窄的用樓房砌成河岸的小河,開始向無際限閃著金色光波的大海奔去……

這真是一場傾城之戀啊,可誰知道會不會又是一段塵劫情殤?

〔4〕

在哈爾濱市立醫院,經過一場驚心動魄痛不堪言的分娩,蕭紅生下了她與汪恩甲的孩子,因為無力撫養,孩子生下不久高大的茶房走進來,問:

“租鋪蓋嗎?”

“租。”

“五角錢一天。”

他們同時開口:“不租,不租!”

茶房立刻動手收拾。床單,枕頭,桌布,很快隨他一同消失。房間如同遭遇洗劫,床上是腫脹難看的草褥子,桌子是破的,瘢痕顯露。

貧困加深了兩個人相濡以沫的親密。他們在草褥上擁抱親吻,晚餐是硬邦邦的黑列巴和一小撮白鹽,但那又算得了什麼?

愛的甘醇,似乎就該是如此甜蜜、辛辣、苦寒,如此百滋百味。

蕭紅寫道:

當他愛我的時候

我沒有一點力量

連眼睛都張不開

我問他這是為了什麼

他說愛慣就好了

啊,可珍貴的初戀之心!

她讓自己沉浸在自由與浪漫帶來的暈眩裏,用以挺過一陣猛烈過一陣、撲麵如暴風的艱辛與困厄。身為女人,更何況靈秀敏感如她,在愛與困苦如兩團烈火同時燃燒的時刻,放開了整個生命去體驗一切、感受一切。

現實的確很骨感,骨感得令人背脊發寒。很少有女作家像蕭紅那樣體驗了剝皮削骨般殘酷的饑寒。

打開小小的窗戶,那是通向人間的孔道,樓頂,煙囪,飛雪飄飄的沉重天空。在等待的時刻她總是擔心:他會不會凍壞了?沒有帶回麵包來吧?

饑餓中她幻想著盛著肉餅、番薯、大片有彈力麵包的托盤,待愛人終於回來,他褲管拖著泥,鞋底穿了孔,雙手卻空空。光禿禿的木桌上,隻有冒著寒氣的刷牙缸,陪伴他們將一個饅頭吃完。

他問:“夠不夠?”

“夠了,你呢?”

“也夠了。”

遠處,手風琴聲飄過來,淒然又歡樂。

可還是餓啊。

蕭軍沒有了工作,終日奔走謀職,打短工,四處借貸。有時候借到五角錢都必須省吃儉用管三天。蕭紅常常餓得頭暈眼花整夜失眠,“肚子像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她甚至動念去偷竊別人掛在過道門邊的麵包。結了霜的玻璃窗流著淚,一條一條的淚水滑落,旋即是號啕,寒冷鞭笞著她,讓她像渾身浴在冰水裏。

這就是“隻有饑寒,沒有青春”。

這是一段相當艱辛難熬的日子,他們一同挺過去了。也是在這段日子裏,蕭軍鼓勵與引領蕭紅走進了文學的世界。

獨屬於這個女子的文學舞台,早已等候多時。

1933年5月,蕭紅以悄吟為筆名在《國際協報》上發表了短篇小說《王阿嫂的死》。緊接著,《棄兒》《看風箏》等小說相繼問世。

蕭紅的作品,不論是早期練筆之作,還是後期的成熟之作,都體現著作者本人強烈的個性色彩與感情氣質。

她纖細敏銳的藝術感受,細致描摹了北方中國農村的沉滯閉塞,盡現那片浸滿血汙與苦難的土地上百姓無休無止的生死劫。寫的是苦難,卻並不病態,有著女性特有的純淨之美。其行文風格,打破了文壇固有的格局。在非小說與小說間,蕭紅如驚鴻一般自由自在地遊移。

出入於現時與回憶、現實與夢幻、成年與童年之間,善於捕捉人、景的細節……明麗淒婉,又內含英武之氣。她的文體是中國詩化小說的精品。

蕭紅自此登上東北文壇,大放異彩。

1933年6月間,蕭紅和蕭軍參加了牽牛坊的左翼文學活動,蕭紅還成為星星劇團的成員。白朗,羅烽,金劍嘯,舒群……這些誌同道合的朋友,給予了蕭紅一段快樂難忘的時光。

這是一群有信仰的浪漫的年輕人,他們天真純粹,勇往直前,敢愛敢恨,更敢於追求與抗爭。若用現在的詞彙來形容,他們當是名副其實的“文藝青年”,但又不僅僅是文藝青年,他們也是革命者,不論是對應於那個亂世,還是對應他們自己的人生。

1933年秋天,朋友們湊錢為蕭紅和蕭軍自費出版了文集《跋涉》。這是東北淪陷後出版的第一部新文學創作集,二蕭一舉成名,轟動了整個東北。這部文集迅速引起日本人的注意,不久即遭到查禁。

我慢慢地看著她,大概她也慢慢地看著我吧!她很漂亮,很素淨,臉上不塗粉,頭發沒有卷起來,隻是紮了一條紅綢帶,這更顯得特別風味,又美又淨。葡萄灰色的袍子上麵,有黃色的花,隻是這件袍子我看不很美,但也無損於美。到晚上,這美人似的人就在我們家裏吃晚飯。

1934年冬天,一位女學生的出現,讓蕭紅跟蕭軍的生活掀起波瀾。在《一個南方的姑娘》這篇文章中,蕭紅將這個女子稱為“程女士”。在那一係列文字裏,她用“郎華”這個名字代指蕭軍。

程女士常到我們這裏來,她是來借冰鞋,有時我們就一起去,同時新人當然一天比一天熟起來。她漸漸對郎華比對我更熟,她給郎華寫信了,雖然常見,但是要寫信的。

又過些日子,程女士要在我們這裏吃麵條,我到廚房去調麵條。

“……喳……喳……”等我走進屋,他們又在談別的了!

我看她近些日子更黑一點,好象她的“愁”更多了!她不僅僅是“愁”,因為愁並不興奮,可是程女士有點興奮。我忙著收拾家具,她走時我沒有送她,郎華送她出門。

我聽得清楚楚的是在門口:“有信嗎?”

或者不是這麼說,總之跟著一聲“喳喳”之後,郎華很響的:“沒有。”

又過了些日子,程女士就不常來了,大概是她怕見我。

此時,蕭紅的文學創作已如順著山石流下的清泉,源源不絕,充滿活力,但她內心的矛盾、對感情的患得患失,和每一個深陷於愛情的女子是一樣的。

倘若沒有和那個男人相遇,她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也許已經死了,也許還活著,但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們互相成就,或許在起初,他成就她更多一些。在文學上他們是天作之合的伴侶,但超乎文學之外,他們不過也是一對尋常的世俗男女。

那一刻,再次回味他們相遇之初,對於愛情的解讀,是否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她問他:“你對於愛的哲學是怎麼解釋呢?”

他的回答是:“什麼哲學呀,愛便愛,不愛便丟開。”

“要是丟不開呢?”

“丟不開,就任他丟不開吧。”

……

嗬,麵對蕭軍大開大合的性情,撫摸著熱情褪去後粗糲的本質,蕭紅內心的痛苦輾轉,不難想象。

所謂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不過是映在窗欞上轉瞬即逝的月光,攤上那個時代與那個人,實現起來,恐怕是無比地艱難。

舒群、金劍嘯等皆是追求進步的青年,先後加入了共產黨,1934年春,因為失去了黨組織關係,舒群離開哈爾濱前往青島。隨著社會形勢日趨緊張,金劍嘯和羅烽等受黨組織委托,幫助蕭紅、蕭軍離開哈爾濱去青島投奔舒群。聚散如風,知交半零落。兩年後金劍嘯犧牲,被日本人殺害於齊齊哈爾。

金劍嘯在蕭紅心目中亦師亦友,金劍嘯對她與蕭軍二人在生活上也有過非常多的幫助,蕭紅無比悲痛地寫道:

別人對你不能知曉,

因為你是一棵亡在陣前的小草。

……

將來全世界的土地開滿了花的時候,

那時候,

我們全要記起,

亡友劍嘯,

就是這開花的一粒土泥。

年輕的蕭紅和蕭軍乘船渡海往青島而去,他們將在那裏寫下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字,他們的情感,也將伴隨著那些作品,交融蔓延,悲喜共生。

別了,東北,遼闊蒼茫的黑土地。

別了,呼蘭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