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34年10月9日,上海的秋天,雨聲細碎,梧桐葉開始飄落,昏黃的燈光緩緩塗染著潮濕的玻璃窗。
病中的魯迅接到兩位年輕人從青島寄來的信,信中附寄一篇小說的手稿以及一張合影,那篇小說便是日後蕭紅的成名作《生死場》(彼時名為《麥場》)。後來,魯迅親自為這篇小說撰寫了序言,將《生死場》的主題概括為:“北方人民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紮。”1936年,魯迅更對埃德加·斯諾說道:“田軍(蕭軍)的妻子蕭紅,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為丁玲的後繼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時間,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時間早得多。”
能讓魯迅給予如此高評價的蕭紅,不過才二十出頭。
《生死場》是蕭紅文學生涯裏具有裏程碑意義的作品。
荒涼的麥場,蒼茫的山,老婦,農夫,牲畜,生產的女人與病亡的稚子,浸潤罪惡與血汙的黑土地,生與死的輪回,時空永恒的變與不變……被一個年輕女子,用細致入微的筆觸輕描淡寫地展開。沒有主角,沒有激烈起伏的情節與衝突,可在那色彩黯淡的小村裏,人們能看到作者用她超然的、冷冽的黑眼睛,獸一般探尋與剝開黑暗中生命的紋理。
她的村莊,並不風和日麗,也並不是田野豐饒。
“一隻山羊在大道邊齧嚼榆樹的根端。”這就是開篇第一句話。現在看來,多麼像一部歐洲的藝術電影。
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大片的村莊生死輪回著,和十年前一樣,屋頂的麻雀仍然是那樣繁多,太陽也照樣暖和,什麼都和十年前一樣。
它如此細膩,細膩到你能清晰地觸及其中每個人物的靈魂發膚。它的視角簡直無處不在,當看到瀕死的女人在床上扭轉身子,滿床蛆蟲在爬,一直爬到她已失去知覺的肉裏,無論是誰,都會情不自禁地深深揪心。
這就是蕭紅的本事,或者說是她高於眾人的天賦。她純粹無欺,毫不躲閃,她有越出常軌的勇氣與魄力,更具備絕不為了他人審美而妥協自我的魄力與毅力。《生死場》中並沒有從正麵描寫抗日鬥爭,但人們看到了抗爭,那是超越戰亂、命運,超越一切普世定義的抗爭,一字一句都有旺盛的生命力在跳躍,既具象又抽象,如同個體的輪回與宇宙的混沌。
動與靜,音與聲,微小與博大,混亂與恒定……年輕的蕭紅架構她的作品,用的是超凡脫俗的整體觀以及獨一無二的曆史觀。
對於蕭紅的文筆,魯迅評價為“女性作者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增添了不少明麗和新鮮”。
《生死場》如一顆擊向命運之河的石子,很快便泛起了漣漪。不久後,身在青島的蕭紅與蕭軍收到了魯迅的回信。蕭軍回憶道:“魯迅的信猶如從什麼遠遠的方向照射過來的一線燈塔上的燈光。”
在青島,二蕭投奔了老友舒群。不久,青島的共產黨組織遭到破壞,舒群被捕,二蕭在朋友幫助下離開青島乘船前往上海,同行的還有朋友張梅林。
1934年11月初,蕭紅和蕭軍抵達上海。
魯迅在《革命咖啡店》裏意味深長地寫道:
遙想洋樓高聳,前臨闊街,門口是晶光閃灼的玻璃招牌,樓上是“我們今日文藝界上的名人”,或則高談,或則沉思,麵前是一大杯熱氣蒸騰的無產階級咖啡,遠處是許許多多“齷齪的農工大眾”,他們喝著,想著,談著,指導著,獲得著,那是,倒也實在是“理想的樂園”……上海灘上,一舉兩得的買賣本來多。大如弄幾本雜誌,便算革命;小如買多少錢書籍,即贈送真絲光襪或請吃冰淇淋——雖然我至今還猜不透那些惠顧的人們,究竟是意在看書呢,還是要穿絲光襪。至於咖啡店,先前隻聽說不過可以兼看舞女,使女,“以飽眼福”罷了。誰料這回竟是“名人”,給人“教益”,還演“高談”“沉思”種種好玩的把戲,那簡直是現實的樂園了。
沒錯,蕭紅與蕭軍即將接觸的,就是如此這般、於來自東北的他們完全陌生的上海文壇。
行囊簡單,風塵仆仆,二蕭租住在拉都路一個逼仄的亭子間,甫一安頓下來,他們立刻給魯迅先生寫去一封信,急切希望能盡快見到他。次日,好友張梅林參觀了他們的“新居”,蕭紅烙了蔥油餅以作招待。飯後,三個年輕人心事重重地在繁華街道上遊走了一番。據張梅林回憶,在著名的永安百貨,蕭軍指著一排巴黎香水對蕭紅玩笑道:“你買它三五瓶罷。”蕭紅立刻說:“我一輩子也不用那有臭味的水。”
當天魯迅的回信便來了,盡管蕭紅與蕭軍盼望著與這位文學泰鬥的見麵,然而魯迅卻在回信裏說:
“見麵的事,我以為從緩,因為布置約會的種種事頗為麻煩,待到有必要的時候再說罷。”
見個麵需要布置些什麼?又怎麼會“頗為麻煩”呢?蕭紅與蕭軍簡直大惑不解。他們興奮,遺憾,或許也有點委屈。但他們並不真正了解當時魯迅正處在多麼凶險的境地。
在電影《黃金時代》中,借由聶紺弩對鏡講述,介紹了魯迅當時複雜的處境:“上海文學流派眾多,由於政治傾向、階級立場不同,論爭與筆戰激烈無情。作為文壇領袖的魯迅處在風口浪尖,成為敵對者和不同政見者炮轟的目標。”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便正處在病魔的折磨中,魯迅先生在蕭紅與蕭軍等待見麵的時間裏,對他們的每一封信,都無比真誠地給予了回應:
稚氣的話,說說並不要緊,稚氣能找到真朋友,但也能上人家的當,受害。上海實在不是好地方,固然不必把人們都看成虎狼,但也切不可一下子就推心置腹。
……
我確是當過多年的先生和教授,但我並沒有忘記我是學生出身,所以並不管什麼規矩不規矩。
蕭紅與蕭軍這兩個來自北國的年輕人,在繁華又蒼涼的上海灘如同漂蕩在一片汪洋上的孤舟,而魯迅先生的諄諄教誨,語重心長、平易親切,無微不至,這既出自於他對二人的慧眼,也出自於他的敦厚善良。魯迅的每一封信,於二蕭,就像明燈、像陽光星辰一般重要,是他們堅持前進的力量與方向。
終於,約定見麵的回信來到了:
本月三十日午後兩點鍾,你們兩位可以到書店裏來一趟嗎?小說如已抄好,也就帶來,我當在那裏等候。
那書店,坐第一路電車可到。就是坐到終點(靶子路)下車,往回走,三四十步就到了……
1934年11月30日下午2時許,蕭紅和蕭軍如願以償,終於在內山書店見到了魯迅。
〔2〕
1978年,垂垂老矣的蕭軍回憶起與魯迅的第一次相見,他寫道:“這是上海冬季所常有的一個沒有太陽的陰暗的日子。那時魯迅先生的年齡是54歲,我是27歲,許廣平先生是36歲,蕭紅是23歲。”
拂去時光的煙塵,悠遠的往事曆曆在目。
1934年11月30日下午,蕭軍與蕭紅到達內山書店的時候,魯迅早已等候在那裏。他坐在一張桌子前麵,整理一些信件和書籍,病容相當明顯,憔悴不堪,沒有刮胡子,眼睛很大,眼瞼浮腫,臉色枯黃泛青。二蕭見此,心情沉重,無限悲哀。
先生緩步走過來:“您是劉先生嗎?”
蕭軍低聲回應道:“是。”
“那我們就走吧。”
他們跟在魯迅的身後,跟隨他迅速且利落的腳步,熱鬧街市在那一刻是靜止的,唯有那清晰的腳步聲與心跳聲在耳邊回響。蕭紅與蕭軍,無比激動,百感交集。魯迅,也在次日給他們的回信中,安慰了他們難過的心情。
我知道我們見麵之後,是會使你們悲哀的,我想,你們單看我的文章,不會料到我已這麼衰老。但這是自然的法則,無可如何。其實,我的底子並不算壞,十六七歲就單身在外麵混,混了三十年,這費力可就不小;但沒有生過大病或臥床數十天,不過精力總覺得不及先前了,一個人過了五十歲,總不免如此。
中國是古國,曆史長了,花樣也多,情形複雜,做人也特別難,我覺得別的國度裏,處世法總還要簡單,所以每個人可以有工夫做些事,在中國,則單是為生活,就要化去生命的幾乎全部。
在不遠處的一家咖啡館,三人落座。蕭紅問許廣平先生怎麼沒來,魯迅很從容地回答:他們要來的。
這些對話與見麵的細節,散見於蕭紅和蕭軍諸多紀念文章裏。在後人看來,裏麵的所有人都是如此真實、親切,就像在身邊一樣,有著很強的身臨其境之感。
魯迅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笑容,但這對他的溫和毫無妨礙。他像一個慈愛的父親,端嚴、凝重,卻不會給予他們壓力。他的細膩與忠厚,讓兩個年輕人倍覺溫暖。
蕭軍告訴魯迅他與蕭紅是為何從哈爾濱去了青島,也說了東北被日本人侵占後的狀況、人民的生活狀況以及抗爭。魯迅也談到上海的左翼作家群體麵臨的壓迫、殺戮等險境,同時也坦然告訴他們,即便是“左聯”內部,也有不團結的現象。坐了一會兒,許廣平帶著孩子海嬰來了,魯迅從容平靜地給眾人做著介紹,許廣平熱情地和蕭紅與蕭軍握手。臨別時,魯迅將一個信封放到桌上,那裏是蕭軍與蕭紅向他借的二十塊錢。二蕭的眼睛紅了,淚水湧上了眼眶。在知道這兩個年輕人回城沒有坐電車的車錢後,魯迅立刻從衣兜裏掏出了零錢,他和許廣平送二蕭出門,直到他們上了車,魯迅還直直地站在路邊看著,許廣平則揮動著手帕,連小小的海嬰也揮揚著他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