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門徒(2 / 3)

蕭紅與蕭軍,透過電車的玻璃窗,看到了一代文學巨匠的溫情和寂寞。

……那些誣陷的方法,真是出人意外,譬如對於我的許多謠言,其實大部分是所謂“文學家”造的,有什麼仇呢,至多不過是文章上的衝突,有些是一向毫無關係,他不過造著好玩,去年他們還稱我為“漢奸”,說我替日本政府做偵探。我罵他時,他們又說我器量小。單是一些無聊事,就會化去許多力氣。但,敵人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裏的蛀蟲,許多事都敗在他們手裏。因此,就有時會使我感到寂寞。

但我是還要照先前那樣做事的,雖然現在精力不及先前了,也因學問所限,不能慰青年們的渴望,然而我毫無退縮之意。

魯迅是文壇領袖,革命文學的旗手,亦是蕭紅與蕭軍的導師。在研讀二蕭與魯迅的通信時,可以看到,二蕭幾乎什麼問題都問,像充滿渴求與求知欲的孩子,而魯迅,幾乎事無巨細地一一解答與點撥,同時耐心開導他們的憤怒、委屈與痛苦,甚至會顧及他們敏感的自尊心:

來信上說到用我這裏拿去的錢時,覺得刺痛,這是不必要的,我果然不收一個俄國的盧布、日本金圓,但因出版界上的資格關係,稿費總比青年作家來得容易,裏麵並沒有青年作家的稿費那樣的汗水的——用用毫不要緊。

為了盡可能地多地給這兩位青年作家幫助,讓他們在聲色犬馬、魚龍混雜的上海文壇不至於沉淪,借胡風的初生子滿月,魯迅邀請蕭紅與蕭軍晚宴,為他們介紹文壇的良師益友。

為了這次會麵,在光線昏暗的亭子間,就著一盞昏黃的電燈,蕭紅用一個下午和一個通宵的時間為蕭軍縫紉了一件新衣服。

“她幾乎是不吃不喝不停不休地縫製著,隻見她那美麗的,纖細的手指不停地在上下穿動著。”

這是蕭軍記憶裏的那個夜晚。那個女人,如此深切地用全身心在愛著他。

不久後,二蕭特意到法租界萬氏照相館補照了一張照片。蕭軍穿著蕭紅給他做的黑白方格的新禮服,蕭紅頑皮地叼起了一隻煙鬥。

身處貧困,前途渺茫,但這張照片定格了一份豐盈充實的真情,定格了他們堅定的、對未來充滿希望的眼神。

晚宴上群星熠熠。

除了胡風夫婦因為沒有及時收到信缺了席,茅盾、葉紫、聶紺弩等人都來了。許廣平對蕭紅十分親熱,以主人的身份介紹著各位,魯迅則委托葉紫幫助和引領二蕭,兩個來自東北的年輕人很快與這些朋友熟識,結下了終生的友誼。

從這個晚上開始,蕭紅與蕭軍正式步入左翼作家的行列,魯迅不遺餘力地為出版蕭紅與蕭軍的作品聯係舊友、尋找出路:“托人把這部稿子送到各方而去兜售,希望能找到一處可以公開出版的書店來接受它。”蕭紅的小說《小六》及蕭軍的《職業》《貨船》《初秋的風》等作品,經由魯迅的推薦,陸續發表在上海的一些刊物上。魯迅還對他們的文學創作提出中肯的建議與指導:

“一個作者,‘自卑’固然不好,‘自負’也不好的,容易停滯。我想,頂好是不要自餒,總是幹,但也不可自滿,仍舊總是用功。要不然,輸出多而輸入少,後來要空虛的。”

1935年6月,蕭軍的《八月的鄉村》出版,引起轟動,魯迅很高興,他興奮地將這個作品寄給了許多朋友,包括很多外國友人,他希望更多的人了解這部作品,了解其中所寫到的中國人民的抗爭。與蕭紅的寫作風格截然不同,蕭軍在《八月的鄉村》裏講述了一支抗日遊擊隊的成長,行文遒勁雄渾,英雄主義色彩濃厚,但又樸實簡單,充滿濃鬱的地方色彩。

與此同時,蕭紅寫下了散文《三個無聊的人》,表達自己的女權主義思想,而她的中篇小說《麥場》卻遲遲等不到出版的消息。《麥場》在朋友們之間傳閱,對於它的名字,大家各有建議,也產生了爭議。胡風建議為其改名為《生死場》,魯迅說:“《生死場》的名目很好……”

導師的關愛溫暖著兩顆漂泊的心靈,蕭紅與蕭軍成了魯迅家的常客,特別是蕭紅,她曾將魯迅比喻為自己的祖父,那個童年時代給過她最多溫暖的老人。

〔3〕

樹枝搖動,影子在窗戶上晃動,屋子裏,雙耳花瓶的瓷釉自然堆起了紋痕,空氣裏是繚繞的紙煙氣息。

“這叫什麼名字?屋裏不生火爐,也不凍死?”

二蕭第一次來到魯迅家中拜訪,是在一個微寒的夜晚,蕭紅凝視著一盆青翠的植物,無比好奇地問。

“這花叫萬年青,永久這樣。”魯迅先生將煙灰抖在花瓶旁邊的煙盒中,紅的煙火在他的袖口,顯得越發的紅了。

蕭紅來自北國,看著那一年四季都不凋零的植物,頗有點驚奇。

冷雨敲窗。那天晚上,魯迅到底講了些什麼,蕭紅記不起來了,但她記得雨點淅瀝淅瀝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沒有窗簾,偶一回頭,就看到玻璃窗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深了,落了雨,她心裏十分著急,和蕭軍幾次站起來想要走,但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再說再坐一會兒:“十二點鍾以前終歸有車子可搭的。”於是他們一直坐到將近十二點鍾。

臨別,魯迅非要送到鐵門外不可。蕭紅感動地想,為什麼他一定要送呢?對於這樣年輕的客人,這樣的送是應該的麼?雨難道不會打濕了頭發,受了寒傷風不又要繼續病下去麼?

就站在鐵門外,魯迅指著隔壁那家寫有“茶”字的大牌子:“下次來記住這個‘茶’,就是這個‘茶’的隔壁。”他伸出手去,幾乎是觸到了釘在鐵門旁邊的那個九號的“九”字:

“有牌子的弄堂就是我家,九號,記住哦。”

在魯迅家裏發生的這些細節,出自蕭紅的回憶文章。魯迅去世後,懷念他的文字很多,但蕭紅的回憶卻與眾不同,如《魯迅先生記》《回憶魯迅先生》,裏麵全是瑣碎的細節,細節裏的溫度與情感格外的動人。

蕭紅曾回憶說:在沒見到魯迅先生時,猜想他一定是一位很嚴厲的人。但見麵後,便覺得魯迅先生是很容易接近的。有一次她問魯迅:您對青年們的感情,是父性的呢,還是母性的?魯迅靠在藤椅上,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說:“我想,我對青年的態度,是母性的吧。”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得……”

……

魯迅先生不遊公園,住在上海十年,兆豐公園沒有進過。虹口公園這麼近也沒有進過。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訴周先生,我說公園裏的土鬆軟了,公園裏的風多麼柔和。周先生答應選個晴好的天氣,選個禮拜日,海嬰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車一直開到兆豐公園,也算是短途旅行。但這隻是想著而未有做到,並且把公園給下了定義。魯迅先生說:“公園的樣子我知道的……一進門分做兩條路,一條通左邊,一條通右邊,沿著路種著點柳樹什麼樹的,樹下擺著幾張長椅子,再遠一點有個水池子。”

……

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闔一闔眼睛,燃起一支煙來,躺在床邊上,這一支煙還沒有吸完,許先生差不多就在床裏邊睡著了。(許先生為什麼睡得這樣快?因為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鍾就要起來管理家務。)海嬰這時也在三樓和保姆一道睡著了。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是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台燈下開始寫文章了。

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著,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著。

有時許先生醒了,看著玻璃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樣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裏那樣黑大……

在許多人心目中,魯迅已是一個有神性的偉人,被有意無意地拔高了。出於對文學大師的仰視,多數人會從一種自下而上的視角去解讀他的偉大之處與人格魅力。但蕭紅卻將魯迅還原成了一個凡人,這是其他作者很難做到的。“別人都在一直闡述魯迅的思想,蕭紅一直在寫魯迅的生活,她寫一個人間的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