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8年,71歲的蕭軍在整理舊物時,發現了一些書信。劫後餘生的紙張,如秋日的枯葉落滿了歲月的積塵。那是1936年到1937年間,蕭紅從日本寄給蕭軍的信。
蕭軍回憶道:
我為她寄去日本的信件,由於當時國內和日本的政治環境正是十分惡劣,不宜於保存在身邊,一旦被日本“刑事”搜出,而發現她的左翼作家身份,這會增加無限的麻煩。當她去日本之前我就告訴她,信讀過以後,馬上就焚毀或消滅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跡,因此,我給她的信就一封也沒遺留下來。至於如今留下的幾封,這全是後來她從北京帶回來的。
關於這批書簡還能夠存留到今天,居然還能夠和讀者們見麵,這隻能說是一個偶然的“奇跡”!若按一般規律來說,它早就該屍骨無存了。
從一九三六、七年計算到今天,已經是四十多個年頭過去了。這期間,對於我們國家、社會……來說,是一個大動亂、大變換、大革命……的時代;對於我個人來說,在生活方麵是東飄西蕩,患難頻經,生死幾殆,……當時一身尚難自保,更何能顧及到身外諸物?……興念及此,不能不憮然以悲,愴然而涕,悚然以懼,以至欣然而喜也!
愛情,這落墨濃重的兩個字,往往是經不住解構的。關於它的得與失,不必將因由全攤給所謂亂世。身處其中的人,才是因果的關鍵。
那些會讓心刺痛的答案,不用往深裏琢磨,直接問問自己的心,便會知道根結在哪裏,更何況冰雪聰明如蕭紅。時光劃過那些糾結與暗湧,在無數個不眠的夜裏,灑落在窗台冰冷的月光,無非是心中不甘、不舍的映照。
走吧!還是走。
若生了流水一般的命運,
為何又希求著安息。
其實她全都了然,不是嗎?
但麵對“流水一般的命運”,誰真能做到安之若素?在愛情上,縱然企盼著再平凡不過的歸宿,蕭紅卻從未給她自己選擇過一條“平凡之路”。
1936年7月,蕭紅遠渡重洋,隻身前往日本。按蕭軍的說法,蕭紅去日本是為了療養身體和專心寫作。當然也有研究者認為,她是為了逃避與蕭軍岌岌可危的感情。
從胡風的夫人梅誌以及許廣平等人的回憶文章裏可以看出,二蕭在上海成名後,蕭紅在情感上的苦悶並未因境遇的改善而有所減輕。
美國著名漢學家葛浩文在《蕭紅評傳》中寫道:“蕭紅就是這一代中為了所謂現代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的一大部分人中的典型人物。遺憾的是他們那些人往往在身心方麵都欠缺麵對新方式的準備。對女性而言,這新的變革和考驗是非常艱辛的,唯有那些最堅強的人才能安然無恙地渡過難關。”
難道蕭紅不堅強嗎?不是不堅強,可既然沒有遭遇理想的社會環境與男性群體,作為女人,得要“足夠堅強”才能挺過去。男權文化在傳統社會裏無所不在,男性承受著源於生活的壓力,而女性不但要承受來自於生活困境的壓力,同時還要接受來自於男性的壓力。蕭紅在這一點上體會得不能再深了。生活與愛情,宛如苦杯中澀然的酒,她一口一口,獨自吞咽著。
病痛自第一次生產以後便折磨著蕭紅,才二十來歲,同齡女子肌膚如綢青絲如漆,而蕭紅卻有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花白的頭發。她臉色蠟黃,嘴唇蒼白,受著胃病與腹痛的侵擾。蕭紅並未從根本上好好治過病或做過休養。與此同時,她除了寫作(另要為蕭軍整理文稿)還要幹家務活。對於跳蕩不羈的蕭軍來講,他也許並沒有耐心去真正關注愛人的病痛,體會她的難處。是他天性如此,還是愛情淡去後正常的漠然,隻能任人揣測,也任蕭紅獨自消化了。
蕭紅身心疲憊,魯迅的家成了她唯一的避風港。魯迅也病得很重,擔心丈夫陪客勞心,許廣平隻得撇下繁重家事,陪蕭紅在客廳聊天長談。然而蕭紅的憂鬱是無人能慰藉的,強烈的憂愁,像用紙包著的水,總沒法不叫它滲出來。胡風的妻子梅誌曾回憶,她在魯迅家見到的蕭紅,“形容憔悴,臉都像拉長了。顏色也蒼白得發青”。
許廣平也曾回憶,某天她在樓梯上遇到梅誌,焦頭爛額地向梅訴苦,說蕭紅天天來一坐就是半天,哪有時間陪她,隻好叫海嬰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惱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沒地方去就跑到這兒來,我能向她表示不高興,不歡迎嗎?唉!真沒辦法。”
有什麼辦法?直到有一次為陪蕭紅,忘了關窗,導致魯迅先生發燒,許廣平終於忍不住感慨:“一個人生活的失調,直接馬上會影響到周圍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驟,社會上的人就是如此關聯著的。”
不得不說,作為丈夫,倘若蕭軍能多慰藉和關懷蕭紅一點,又如何能讓這個滿心憤懣無處消解的女子在無助茫然時侵擾到他人的生活?
即便有朋友,有師長,有丈夫,即便看起來生活好了,隻要再努力一點點、再堅持一下下,慢慢地什麼都會有,但寂寞卻是蕭紅永恒的星座。
好友梅誌眼裏的蕭紅,是一個有些情緒化的女子,敏感,固執,對於內心情感的需求非常強烈。據梅誌回憶,有一次蕭紅想給她和胡風的孩子買件禮物作紀念,結果蕭軍卻買回了一個麵包圈,蕭紅非常氣惱,這讓蕭軍覺得莫名其妙難以理解。
蕭紅表示出很不滿意:
“嘿,叫你買玩意兒,給買幾個列巴圈。”
“怎麼?列巴圈不好?”
我一看蕭軍眼睛瞪著,趕快說:
“這就頂好,又能吃又能玩嘛。”
蕭紅的心理我是理解的,她想給孩子買一件真正的玩具,這也可說是她母性加女性的表現,誰知蕭軍沒把它當回事,還故意顯露出不聽她擺布的樣兒,我看得出蕭紅很難過。真的買件能保留下來的玩具,可能我們會保留到現在呢!
蕭紅的敏感細膩與蕭軍的粗枝大葉,價值觀的差異,各自性格的問題,讓兩個人的生活矛盾頻出,摩擦不斷。一起吃苦受難的時候,因為要共同麵臨與分擔生活的難題,二人同心協力,相濡以沫,情感無比融洽,然而當境遇轉好,不論人還是感情,都疲態盡顯。
愛便愛,不愛便丟開,這是蕭軍的愛情哲學。這樣的哲學一開始聽起來,向往自由的新女性或許會被其中的豁達隨意所吸引,甚至在相處之初情投意合之際,會抱有一些僥幸的幻想:不會不愛的,他不會將我丟開的,我會是他停留的港灣。
真是孤勇,陷入愛情的女人,如置身在一座假想的城,沉浸在“固若金湯”的謊言中。對於真相,是勇敢地麵對還是勇敢地隱忍呢?
蕭軍從不否認自己對女人的吸引力。他愛女人,他喜歡追逐她們輕盈的腳步,捕捉酒窩邊甜美的笑容,這真是讓病體懨懨的蕭紅苦不堪言。
蕭紅摩挲著愛的苦杯,將自己盡情放逐在深重的悲愁與失望之中。
帶著顏色的情詩,
一支一支是寫給她的,
像三年前他寫給我的一樣。
也許人人都是一樣,
也許情詩再過三年他又寫給另一個姑娘!
昨夜他又寫了一支詩,
我也寫了一支詩,
他是寫給他新的情人的,
我是寫給我悲哀的心的。
……
他給他新的情人的詩說:
“有誰不愛個鳥兒似的姑娘!”
“有誰忍拒絕少女紅唇的苦!”
我不是少女,
我沒有紅唇了,
我穿的是從廚房帶來油汙的衣裳。
為生活而流浪,
我更沒有少女美的心腸。
瞧,她才25歲。可她說她不是少女,她沒有紅唇了。
“程女士”又來了。或者說她回來了。
那個叫陳涓的姑娘,她的家鄉就在上海。她和蕭軍在哈爾濱結識,此時,她和蕭軍在上海重逢了。蕭軍很自負,感情一向熾烈。他上過軍校,有不錯的文化水平,認為自己很能吸引女孩子,追求心儀的女人,他能做到全情投入。
1944年6月,陳涓在雜誌《千秋》的創刊號上,署名“一狷”,發表了文章《蕭紅死後——致某作家》,在其中,蕭軍被她描繪成一個瘋狂單戀她的人。她無比委屈地回憶著蕭軍熱烈的糾纏,他“慘厲的獰笑”,以及他請求她“你得便也常上我家來玩,也常邀我去你家吃東西”,她隱隱覺得,“這事越來越糟,你那種傾向實在太可怕了”。縱然聽起來好像她也有點冤,但陳涓應該也能猜到,自己確實在有意無意間,為蕭紅愛情的“苦杯”中又加入了一絲苦澀。
平靜早已打破。曾經假作視而不見、隱忍於心的傷口,逐漸痛不可當。愛人的移情別戀,對蕭紅的心理造成重創,她無從排遣心中的痛苦與迷亂,在感情上既不能向前也無法回轉,隻能在原地絕望徘徊。
1936年7月,蕭紅接受友人黃源的建議遠赴日本。在離開上海前,她和蕭軍約定一年以後再相聚。他們和黃源一起去照相館照了一張合影,相片中,三人看似快樂地互搭著肩,蕭紅穿著花布旗袍,燙了頭發,嘴角微張,眼中蘊著溫柔的笑。
“海上的顏色已經變成黑藍了,我站在船尾,我望著海,我想,這若是我一個人怎敢渡過這樣的大海!”
畢竟還是要一個人渡過的。
〔2〕
“今天我才是第一次自己出去走個遠路,其實我看也不過三五裏,但也算了,去的是神保町,那地方的書局很多,也很熱鬧,但自己走起來也總覺得沒什麼趣味,想買點什麼,也沒有買,又沿路走回來了。覺得很生疏,街路和風景都不同,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彙一樣,上麵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
空氣裏浮動著陌生的語言,窗台搖晃著異國的陽光,青石路上,傳來似真似幻的木屐聲聲。好友黃源的夫人許粵華也在東京,許在生活上照應著蕭紅,但蕭紅似乎並不快樂。8月,許粵華回國,蕭紅更覺得寂寞了。那時候,對於她與蕭軍之間的關係,她仍懷著希望。和蕭軍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她一直處在對他強烈的依戀與依賴中,知道有問題,也想過離開,但就是無法逃離情感的羅網。她在旋渦裏打著轉,始終沒有轉出去,即便是已經“逃”去了日本。
蕭紅在給蕭軍的信件裏訴說著瑣事與思念,她依舊不忘將她認為最重要的事情告訴這個男人:
現在我莊嚴的告訴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後一定要在回信上寫明!就是第一件你要買個軟枕頭,看過我的信就去買!硬枕頭使腦神經很壞。你若不買,來信也告訴我一聲,我在這邊買兩個給你寄去,不貴,並且很軟。第二件你要買一張當作被子來用的有毛的那種單子,就象我帶來那樣的,不過更該厚點。你若懶得買,來信也告訴我,也為你寄去。還有,不要忘了夜裏不要(吃)東西。沒有了。以上這就是所有的這封信上的重要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