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寂寞是她的星座(2 / 3)

看到信上的這些文字,女性讀者難免感慨,這寫信的女人,是蕭紅又不是蕭紅。沒錯,她是蕭紅,但她也隻是個和所有女人一樣的平凡女人。也許蕭紅並不曾料到對於這瑣細的關懷,蕭軍的態度卻是:“她常常關心得我太多,這使我很不舒服,以至厭煩。這也是我們常常鬧小矛盾的原因之一。”

蕭紅赴日77年後的2013年4月,上海已是初春時節,電影《黃金時代》劇組在外景地選擇了一棟日式結構的房屋,重新布置成蕭紅在東京的居所。演員湯唯在這間屋子裏要完成的戲份,大多是寫作的鏡頭。

如何還原當時的情景?演員如何體味主人公的心境?湯唯說:“如果我的心裏沒有那個東西,(促使)她寫那些內容的東西,如果說我的感受跟蕭紅的那一刻所寫的內容感受不同,甚至是哪個字句不對,那個戲就不對了。”

蕭紅心裏的東西是什麼?

異國孤旅,並未讓她的心情舒展,但她拖著病體,一直在堅持創作,同時孤獨地對自己情感上的病灶進行著收效甚微的療愈。細細想來,不免讓人在憐惜的同時感慨萬端:愛情可以是一種美好的成全,而情執卻是一種癌,它真的會一點一點吃掉宿主的生命。

夜間,這窗外的樹聲,

聽來好像家鄉田野上抖動著的高粱,

但,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

踏踏的木屐聲音有時潮水一般了。

日裏,這青藍的天空,

好像家鄉六月裏廣茫的原野,

但,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

這異國的蟬鳴好像更響了些。

心的表麵是安靜的,冷的,它被愛情冰凍過,如悄然湧動的冬日夜潮,寒霧凝冰之下,流淌著思念、哀傷、期許、無奈、失望……從夏天到紅葉之秋,再到白雪紛然飄落,蕭紅在東京,看到了千裏外的故鄉,故鄉遙遠得像前世的一場夢,還能回去嗎?

寫作,一直寫,用生命來寫。用書寫來對抗,也用書寫來遺忘。

散文集《商市街》出版,蕭紅奮力筆耕,曾在一個半月內寫下近三萬字,這極大地損耗了精力,讓她勞累過度,以至於影響了心髒。待身體剛剛恢複了些許,一個始料未及的噩耗傳來。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先生病逝。

東渡日本後,蕭紅與魯迅並沒有任何書信往來,蕭軍的說法是,魯迅先生身體非常不好,但他又講究誠信,為人敦厚友善,每一位青年給他寫信,他接到了都是要給人回信的。為了減輕魯迅先生的負擔,不給先生添麻煩,他和蕭紅約好了不去打擾,所以不約而同都不給魯迅先生寫信。

魯迅逝世三天後,蕭紅才從日本得到確切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靂,蕭紅悲痛欲絕,嘴唇上火,口腔出現潰瘍,不能吃飯,高燒不斷,隻能喝一點水。

她的心劇烈跳動,無法將“死”和她的導師與引路人聯係在一起。蕭紅睜著黑色的眼睛,帶著一絲荒誕感和沉滯的悲傷,看著那個已經沒有了魯迅的世界。

日月輪轉,天地如常。聽到耳裏的隻是自己的腳步聲,以及雨水從頭上的樹葉落到雨傘上發出的響亮聲音。“我已經打開了房東的格子門,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走不進來,我氣惱著:我怎麼忽然變大了?”

世界好像空了,這和珍寶一樣得來的情誼,一旦失掉了,那刺痛就更甚於失掉了珍寶。蕭紅對蕭軍說,她知道其實一個人的死是必然的,但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總是不行,“現在他已經是離開我們五天了,不知現在他睡到哪裏去了……”

那段時間,蕭紅幾乎每天都會流淚,淚水落下的時候,五味雜陳,心緒紛亂,難以自已,鄰舍不時傳來淒婉的箏聲,越發激起她的悲傷。

蕭紅的眼淚也許不隻為魯迅而流,也為著她自己。魯迅去世後,蕭軍在上海發生了一段新的戀情,女主角正是好友黃源的妻子許粵華,這個女子同時也曾是蕭紅的閨中密友,她對蕭紅曾那般友善地照拂。

多年以後,蕭軍也直言不諱,在愛情上曾經對蕭紅有過一次“不忠實”的事。蕭紅在日本期間,他曾經和某君有過一段短時期感情上的糾葛,“為了要結束這種‘無結果的戀愛’,我們彼此同意促使蕭紅由日本馬上回來。這種‘結束’也並不能說彼此沒有痛苦的”。

他說的“某君”,正是許粵華。

煩惱像原野上的青草,生遍我的全身了……失掉了愛的心板,如同失掉了星子的天空。什麼最痛苦,說不出的痛苦最痛苦。

蕭紅何嚐不知道如何解脫,何嚐不明白早就應該讓心掙脫束縛,放眼於更為開闊遼遠的人生。“世界那麼大,而我卻把自己的天地布置得這樣狹小!……我的胸中積滿了砂石,因此我所向往著的:隻有曠野、高天和飛鳥。”她無比清楚地看到心底綻開的傷口,遺憾的是,她無能無力,愈加陷入巨大的精神痛苦以及牢籠般的寂寞裏。

電影《黃金時代》中,有這麼一幕,蕭紅躺在地板上,凝視自己手臂的倒影,月光清冷、悠遠,如同生命的底色,緩緩滲透進封閉的空間。在東京的這些寂寞哀傷的日子裏,在給蕭軍的信裏,蕭紅第一次提到了“黃金時代”四個字。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鍾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於是我摸著桌布,回身摸著藤椅的邊沿,而後把手舉到麵前,模模糊糊的,但確認定這是自己的手,而後再看到那單細的窗欞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從此我又想到了別的,什麼事來到我這裏,就不對了,也不是時候了。對於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

她當然是恐懼的,一個女人再怎麼勇敢,內心仍然有柔軟脆弱的一麵,仍然需要嗬護與安撫。蕭紅預感到了什麼呢?她正處在創作的高峰期,是否命運對未來的安排,已然透露了一點令她不安的線索?是什麼東西在心裏敲了警鍾?是那些未知的、已然感覺到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

黃金時代,這四個充滿熱度卻讓人隱隱不安的字,是蕭紅從清冷的白色月光中捕捉到的人生密碼。

〔3〕

1937年1月,蕭紅從日本啟程回到上海。

蕭軍與許粵華的戀愛出於道義不得已結束,但有些小事端卻讓二人藕斷絲連,許珠胎暗結,做了人工流產手術,蕭軍忙於照顧她,自然會冷落蕭紅。感情創痕加深,二蕭的關係艱難糾結,甚至加劇惡化。她盡量把自己沉浸在創作中忘卻痛苦,但這樣的痛苦,實在是太難忍受。蕭軍短暫的戀情摻雜在黃源與許粵華的家庭關係中,何嚐不讓他頭疼?他本性粗獷暴烈,煩心事一上頭,情緒惡劣的蕭紅再稍作刺激,蕭軍立時便會發作。“如今很少能夠不帶醋味說話了,她可以毀滅了一切的同情!”幻滅感引發憤怒,兩人時常爆發激烈的爭執。

從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到忍無可忍,感情降到冰點。

蕭紅在《苦杯》裏用詩句傾訴:

已經不愛我了吧!

尚與我日日爭吵,

我的心潮破碎了,

他分明知道,

他又在我浸著毒一般痛苦的心上,

時時踢打。

往日的愛人,

為我遮蔽暴風雨,

而今他變成暴風雨了!

讓我怎來抵抗?

敵人的攻擊,

愛人的傷悼。

此時的蕭軍,在蕭紅心目中,竟然類似於她憎惡的父親:“我幼時有一個暴虐的父親,他和我父親一樣了!”而五年前,她還曾滿懷感激與愛,在夜深不寐之時,為他寫下那些深情的春曲。

1937年5月,在給蕭軍的一封信裏,蕭紅毫不掩飾她的痛苦與絕望:

“我雖寫信並不寫什麼痛苦的字眼,說話也盡是歡樂的話語,但我的心就象被浸在毒汁裏那麼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會被淹死的,我知道這是不對,我時時在批判著自己,但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並不長久的,過了炎暑大概就可以來了秋涼。但明明是知道,明明又作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刹,覺得口渴那個真理,就是世界上頂高的真理……這幾天我又恢複了夜裏駭怕的毛病,並且在夢中常常生起死的那個觀念。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我哭,我也許不能哭,不允許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為什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上帝!什麼能救了我啊!”

數十年後,蕭軍為這封信做了注釋,他說:“我知道這一次痛苦,主要是我給予她的。”

在梅誌等人的回憶文章裏,都曾或多或少提及蕭紅眼睛受傷的事情。

那是在一次聚會上,許廣平、梅誌、蕭紅、蕭軍等人俱在,蕭紅出現的時候,左眼帶著一團烏青,她這個樣子,讓眾人無比訝異和關切。

蕭紅隱藏著窘迫,淡然道:“沒什麼,自己不好,碰到了硬東西。”盡管後來蕭軍解釋說,那是夢到與人打架以至於造成誤傷,但當時他卻是慨然又生硬地說:“幹嗎替我隱瞞,是我打的。”

“你別聽他的,他不是故意打的,喝醉了我去勸他,手一揮,就把我推到一邊,就打到眼睛了。”

“不要為我辯護,我喝我的酒。”

眾人沉默對視,不好規勸亦不能多說,隻得尷尬散去。

蕭軍曾經形容他與蕭紅的關係,就像兩隻刺蝟在一起,因為太靠近,就會將彼此刺得發痛,但離遠了,又會感到孤單。

在命運的節點上,是蕭軍讓蕭紅脫離險境,看到她的文學才華,鼓勵她涉足寫作。兩人隨後勤奮筆耕,因緣際會,有幸同被魯迅提攜,一舉成名天下知。一個是啟蒙者和救贖者,一個是被啟蒙者和被救贖者,成為愛侶之後,關係中有太多糾纏不休的複雜因素。他們是如此不同,卻又如此相同,在水與火的纏綿中,享受過幸福膠著的甜蜜,也在彼此痛苦折磨。蕭紅命運中最重大的轉折與一生最持久的傷痛,都與蕭軍緊密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