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寂寞是她的星座(3 / 3)

數年伴侶生活,蕭軍有著男人的強勢與優勢。漢學家葛浩文在《蕭紅評傳》中很不客氣地寫道:“(蕭紅)多年做了他(蕭軍)的傭人、姘婦、密友以及‘出氣包’。”話說得可能有點重,但也似乎不是毫無道理。

自家釀酒自家吃。真是成也蕭軍,敗也蕭軍。

1937年8月,淞滬會戰爆發,遠東第一大都市、中國第一大商港上海陷入了戰火硝煙,這是盧溝橋事變後中日雙方的第一場大型會戰,也是整個中日戰爭中規模最大、戰鬥最慘烈的一場戰役。戰爭的爆發喚醒了蕭紅創作的意願,她在這一個月中勤勉寫作,《失眠之夜》《天空的點綴》《小生命與戰士》等作品紛紛完稿,這些作品均反映了戰爭期間抗爭的民眾以及他們的心理狀態。

9月,蕭紅與蕭軍和聶紺弩、胡風等人前往武漢,繼續創辦抗戰刊物《七月》。同年冬天,另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出現在了蕭紅的生命中,他就是作家端木蕻良。二蕭與端木在上海時通過胡風引薦便已經相識,此時蕭紅27歲,蕭軍30歲,端木25歲。

端木蕻良,與蕭軍、蕭紅同屬於東北作家群體。早在1934年蕭紅寫《生死場》的時候,端木蕻良便開始寫他的成名作《科爾沁旗草原》,上海的1936年,曾經被稱為端木蕻良年,那一年端木蕻良在上海文壇紅得發紫。端木蕻良,也是一個典型地表現出大地深情的流亡文人,鴻篇巨製《科爾沁旗草原》,帶有史詩性的結構氣勢畫麵急劇變化。作者注重方言運用,用筆舉重若輕,擅長營造意象,在小說體式上有獨創性。

不可否認,端木蕻良也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

武漢條件艱苦,端木蕻良暫時與二蕭住在一起。因條件有限,到達第一天,端木隻能與蕭紅、蕭軍擠在一張床上,次日才想辦法從鄰居家借到一張床。一開始,三人相處十分融洽,情誼深厚,每天一起做飯、寫作,討論文學與藝術,分析時事與戰局。端木出身富裕家庭,溫文爾雅,性格內向含蓄,到武漢不久,他和蕭紅、蕭軍等人因為參加“一二·九”紀念集會,被特務盯梢至家中。麵對特務的挑釁,蕭軍野性強悍,敢於與特務直接發生衝突,但端木因在北京有過學生運動經驗,反應則含蓄隱忍得多,這是兩個男人性格上巨大的差異。

不久後二蕭和端木分開居住。端木和蕭紅有時會一起散步交談。在文學理想與審美上,端木與蕭紅比較接近,與蕭軍則有比較多的差異和衝突。對於蕭紅的作品及文風,端木毫不吝惜讚美之言。他的讚美直率而熱烈,這在精神上給了蕭紅極大的鼓勵。與端木由衷的讚許相比,蕭軍對蕭紅文學成就的態度則有所保留,雖然看到了蕭紅的文學才華,蕭軍似乎並沒有如端木那樣“看重”其才華的價值,有時候他甚至並沒有認為蕭紅是他非常重要的文學夥伴,並不承認蕭紅在文學上的成就比他高。

有一次,蕭紅躺在床上休息,蕭軍與幾個朋友以為她睡著了,便議論道:“她的散文有什麼好呢?……她還老寫詩……”

“嗯,結構也並不堅實。”

這樣的態度,對蕭紅是有刺傷的。

蕭軍的態度其實並不孤立,當時的評論界普遍認為蕭紅的文筆接近散文,不太像真正的小說。而對於自己的文學風格,蕭紅有著近乎執拗的、不容他人改變的原則,她認為,有各式各樣的作者,就該有各式各樣的小說,而別人之所以認為她的小說不行,無非是她並沒有按照他們的寫法來寫。

相攜相伴多年,不論是生活還是文學上,一路經過無數風風雨雨。別人是別人,但蕭軍能是“別人”嗎?為他話語背後毫無掩飾的輕蔑之意,蕭紅憤懣傷心,甚至有過離家出走的念頭。

紅塵滾滾,風起雲湧,不求朝夕相對,但求莫逆於心。失去了那顆相知相惜的心,蕭紅與蕭軍,在文學思想與價值取向上,彼此已漸行漸遠,蕭紅敏感自尊的心,透著說不出的失望與孤寒。

〔4〕

從不同的人生鏡像折射出的人,是具有多麵性與差異性的。在蕭軍這個鏡像中折射出的蕭紅,與從端木這個鏡像裏折射出來的蕭紅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

人世蒼茫,近在咫尺也可以漸漸形同陌路,遊絲一般的機緣,既可以阻斷一份情感,亦可以成全另一份。在二蕭感情日漸冷淡的時刻,蕭紅與端木在情感上似乎越走越近了。端木蕻良在晚年曾回憶說:“有時候蕭紅會給我念出這樣的詩:君知妾有夫,贈我雙明珠。感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說實話,蕭紅生前對自己與端木的感情未置一詞,從聶紺弩的回憶文章裏看,當時她的內心似乎矛盾重重。

1938年1月,二蕭與端木、聶紺弩等人離開武漢,前往山西民族革命大學。2月,晉南戰局有變,日軍開始進攻臨汾。蕭軍決意留下來打遊擊,後來又去了延安。蕭紅與端木等人則到達西安。在西安,蕭紅暫時擺脫了和蕭軍痛苦的情感糾葛,與端木有了對彼此進一步了解的空間,這一切被好友聶紺弩看在了眼中。從聶紺弩之後的回憶也能看到,蕭紅心中有無數鬱結和感慨極需要向人傾訴。

那是一個月夜,曾激發蕭紅得出“黃金時代”結論的白月,更染上了一層朦朧傷感。行走在西安的正北路,蕭紅與聶紺弩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她穿著醬色舊棉襖,外披黑色外套,夜風吹動帽外的長發,臉白得跟月色一樣。

“飛吧,蕭紅!”聶紺弩熱情地說,“飛吧,蕭紅!你要像一隻大鵬金翅鳥,飛得高,飛得遠,在天空翱翔,自在,誰也捉不住你。你不是人間籠子裏的食客,而且,你已經飛過了。”

蕭紅淡淡一笑,輕聲說:“你知道嗎?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麼討厭嗬,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中養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還免不了想:我算什麼呢?屈辱算什麼呢?災難算什麼呢?甚至死算什麼呢?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是這樣想的是我呢,還是那樣想的是?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

她隨意舉起手上拿著的一根小木棍:“好玩嗎?今天,D.M.(端木)要我送給他,我答應明天再講。明天,我打算放在箱子裏,卻對他說是送給你了,如果他問起,你就承認有這回事行麼?”

關於小木棍的故事,端木晚年的說法是,他和聶紺弩都想要蕭紅的一副馬鞭,蕭紅把馬鞭藏起來讓大家尋找,事後卻悄悄告訴了端木藏寶的位置,最後自然是端木得到了這件禮物。

在聶紺弩等好友的心中,蕭紅是個珍貴的人,是值得珍惜的。他安慰她,鼓勵她:“蕭紅,你是《生死場》的作者,是《商市街》的作者,你要想到自己文學上的地位,你要向上飛,飛得越高越遠越好……”他亦無比清晰地記得,那晚長談之後,次日臨別,在人叢中他向蕭紅做了一個飛的姿勢,又用手指了指天空。蕭紅會心地點頭,回應了他一個微笑。但她之後的選擇,未必在聶紺弩等朋友的期望之中了。

1938年初夏,蕭紅與蕭軍終於徹底分道揚鑣,此時蕭紅正懷著蕭軍的孩子。與蕭軍分手而選擇端木蕻良,讓蕭紅受到了幾乎所有朋友的非議。胡風夫婦衝在前麵,因為他們同時也是蕭軍的好友,對端木有著極深的成見。

胡風不無痛心地道:“作為女人,在精神上受到了屈辱,你有權這麼做,這也是你堅強的表現,我們做朋友的也為你能擺脫精神上的痛苦感到高興,但何必這麼急呢?冷靜一下不好嗎?”語氣中不讚成之意顯而易見。從所屬文學陣營來看,在清華大學求學過、散漫洋派的端木蕻良幾乎完全不被左翼作家群體接受。

蕭紅與端木成了一對,讓當時的人們有了無限揣測。有人覺得是端木在利用蕭紅的名氣與才華,亦有人猜想,或許是蕭紅在利用端木排遣憂鬱與寂寞。但真實的情況究竟是什麼樣的,隻有當事人自己才最清楚。不過,由於與蕭紅結合,端木背負了多年的罵名卻是事實。

蕭紅研究會副會長章海寧分析,很多人之所以不能接受端木蕻良作為一個第三者跟蕭紅在一起,是認為蕭紅是一個很重要的作家,怎麼跟端木蕻良那樣一個作家在一起?端木蕻良實際在那個時候就被人誤讀,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他並不是一個第三者,實際上,早在他和蕭紅結合之前,二蕭已經產生了非常嚴重的情感對立,甚至已經到了分手的邊緣,就差最後情感的一擊,而恰恰在這個時候端木蕻良出現了。

命也?運也?幸乎?不幸乎?

讓人們對端木產生議論和誤解的主要有兩件事,其中之一,便是端木與蕭紅在武漢成婚後,為了躲避日軍轟炸,端木留下懷孕的蕭紅一個人去了重慶。這件事讓端木受到很多指責。

晚年端木的說法是:“我們隻買到一張船票,蕭紅堅決讓我先走,我覺得恭敬不如從命。”也有後人回憶過,當時是船票緊張,隻買到了一張票,蕭紅懷著孕不方便,端木隻能先去重慶,才可以先找房子以便兩人之後安頓下來。

在電影《黃金時代》中,端木對蕭紅說著他們的初次見麵。

“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三六年的夏天。”

蕭紅說:“那是在哪兒啊?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那個時候我們不認識。”

那個時候,誰能料到將來呢?

晚年的端木蕻良曾對朋友回憶起他在上海第一次見到蕭紅的情景:“我在公園草地上,看見蕭紅和蕭軍他們一群人緩緩走向遠處,林中的風吹動蕭紅的衣衫,蕭紅是那樣瘦,怎麼看,也給人以不永壽的單薄……”

這次初遇的情景端木是否告訴過蕭紅,並沒有人知道。

近半個世紀以後,端木到蕭紅墓前祭掃,寫下了一首詞:

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滿屋梁,梅邊柳畔,呼蘭河也是瀟湘,洗去千年舊點,墨鏤斑竹新篁。

惜燭不與魅爭光,篋劍自生芒,風霜曆盡情無限,山和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遠,銀河夜夜相望。

人情如風,世事難說,伊人已去。

那些和她有關的往事與記憶,早已遠過了萬水千山,星星點點,靜靜流淌在寂寞無言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