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逐風(1 / 3)

〔1〕

列車一過秦嶺,綠蔭便消失了,鉛雲密布,壯闊的天地之間是蕭索的黃,寒意撲窗而來,棉衣凍得像鐵一樣堅硬。夜裏,天寂寥悠遠,星辰四散。如果有月,月色是會很亮的,但別太高興,月光不一會兒就會暗下去,是大風將棉絮似的雲朵吹過來了。地上的風沙也在飛卷,雪零星地下著,飄落在已沒有了翻滾聲的幹涸的河床與漫漫黃土上。

來到這樣的地方,望天地之悠悠,會分外覺得個人命運的渺小。

山西的冬天,是有別於上海和武漢的另一番景象,它的地貌堅韌雄渾,在剛健中透著包容與貫通,似有著開闔萬物的大力。時間退回到1938年1月,二蕭正式決裂之前,蕭紅一行人經過這裏,看到了春旱中幹枯的黃河,看到山脈平原在滄桑中透出一種美卻悲涼的氣勢,這群久居南方的作家們,強烈地感受到了北方大地對春天的渴望。與蕭紅等人同行的還有詩人艾青,在聽到端木蕻良感慨“北方是悲哀的”之後,艾青文思湧上,提筆寫下詩句《北方》:

一天,

那個科爾沁草原上的詩人

對我說:

“北方是悲哀的。”

不錯,

北方是悲哀的。

從塞外吹來的

沙漠風,

已卷去北方的生命的綠色

與時日的光輝

——一片暗淡的灰黃

蒙上一層揭不開的沙霧;

那天邊疾奔而至的呼嘯

帶來了恐怖,

瘋狂地

掃蕩過大地;

荒漠的原野

凍結在十二月的寒風裏,

村莊呀,山坡呀,河岸呀,

頹垣與荒塚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憂鬱

……

鐵軌摩擦的聲音,在冬天聽起來讓人覺得寒冷和寂寞。這不過又是一次短暫的漂泊,蕭紅凝視著車窗外的天地玄黃,那是喧嘩消歇之後繁華盡逝的悵惘。此時的她,已無少年時激流勇進的意氣與衝勁,麵容與眼神清靈依舊,卻增添了幾分沉澱與滄桑。

1938年2月,蕭紅一行人到達臨汾,入駐民族革命大學。不久,丁玲率西北戰地服務團從潼關也來到這裏開展抗日宣傳活動。兩位傳奇女作家終於得以相會。對於她們來說,彼此聞名已久,這一次相見意義非凡。多年以後,丁玲回憶起這次相遇,依然記憶猶新:

蕭紅和我認識的時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時山西還很冷,很久生活在軍旅之中,習慣於粗獷的我,驟睹著她的蒼白的臉,緊緊閉著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質的笑聲,使我覺得很特別,而喚起許多回憶,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真率的。

我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為什麼會那樣少於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純潔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時顯得有些稚嫩和軟弱的緣故吧。

蕭紅在她短暫生命的最後時刻,也對病床邊的駱賓基追述:丁玲有些英雄的氣魄,然而她那笑,那明朗的眼睛,仍然是屬於女性的柔和。

丁玲,“五四革命後第二代善寫女性並始終持有女性立場的作家,以第一個革命女作家的姿態打破了冰心、廬隱創作的停滯和沉寂。”同時,她也是衝破舊家庭牢籠,在五四精神感召下得以覺醒進而接近社會革命的新時代女性。1928年,24歲的丁玲完成了中篇小說《莎菲女士的日記》,在妙齡之年,以讓人驚豔的文才蜚聲文壇。“莎菲的苦悶,是五四時期獲得個性解放的急進青年,在革命低潮中陷入彷徨無主的真實寫照,其中包含著深刻的曆史批判性,也對當時青年的時代苦悶起到聚光一照,發人深省的作用。”同自己筆下的莎菲一樣,年輕的丁玲是五四浪潮中叛逆女性的代表。

與蕭紅一遇已是多年之後,那一年,丁玲34歲,蕭紅27歲。此時的丁玲早已脫掉紅裝,換上軍裝,投身到轟轟烈烈的革命浪潮之中。在延安,毛澤東曾為丁玲賦詩:“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支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丁玲是個非凡傑出的女子,她充滿激情又不乏理智,個性堅強又不失浪漫。和蕭紅一樣,她有著極強的女性主義意識,但她與蕭紅又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這個豁達健朗的女子,不論在何種遭際之下,都能眼含熱烈的光明,保持飛揚的姿態,因洞悉世情,心靈是通透而不惶然的,或許會因挫折有一時的憂鬱,但她無懼未來,無懼風雨:

本來就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覺得悶在窯洞裏的日子太長。要是有更大的風雨也好,要是有更洶湧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來一陣駭人的風雨似的那麼一塊肮髒的雲成天蓋在頭上,水聲也是那麼不斷地嘩啦嘩啦在耳旁響,微微地下著一點看不見的細雨,打濕了地麵,那輕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飄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這會使人有遐想,想到隨風而倒的桃李,在風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風雨或浪潮,都更能顯出百物的凋謝和生長,醜陋或美麗。

世界上什麼是最可怕的呢,決不是艱難險阻,決不是洪水猛獸,也決不是荒涼寂寞。而難於忍耐的卻是陰沉和絮聒;人的偉大也不是能乘風而起,青雲直上,也不隻是能抵抗橫逆之來,而是能在陰霾的氣壓下,打開局麵,指示光明。

文壇上的兩位天才女作家有一張珍貴的合影:蕭紅一襲黑裙,白色圍巾,帶著溫潤的笑意席地而坐,有一種靜美的矜持。丁玲濃眉大眼,身材微胖,皮膚粗糙,戴軍帽披大衣,浪漫柔和的女性氣質消失殆盡,豪爽不讓須眉,任誰都無法想到這就是當年寫莎菲女士的那個敏感多愁的女郎。

丁玲比蕭紅年長七歲,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變化均來源於她比蕭紅複雜得多的人生經曆。初遇之時,丁玲看到蕭紅,就如同看到寫“莎菲女士”時那個孤獨、掙紮、彷徨又極度反叛的自己。那個時候的她,文學或許是唯一或是最重要的一種追求,但現在已然不是了,血脈中的文思注定了她要成為一個作家,可靈魂裏卻滾動著一個戰士的激情。蕭紅見到的丁玲,是一個已經浴火重生的丁玲。

同能獨立思考女性的生活遭遇,同有一支善描女性的妙筆,同樣易感而多情,兩位同時代的偉大女作家,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盡管如此,國家的命運尚且處在不斷的動蕩之中,顛沛流離的小人物,無論做何種選擇,誰又有資格去評說其得失成敗?丁玲與蕭紅,她們的人生經曆與她們的作品一樣精彩,一樣充滿波折,不論是放棄還是堅守文學創作,她們都在為自己的人生書寫一本大書。

雖然人生觀與價值觀俱不相同,但這並不妨礙丁玲與蕭紅在文學理想上發出共同的聲音。在臨汾,她們有過許多次傾心長談。丁玲回憶:“我們都很親切,彼此並不感覺到有什麼孤僻的性格。我們盡情地在一塊兒唱歌,每夜談到很晚才睡覺。當然我們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沒有差異,然而彼此都能理解,並不會因為不同意見或不同嗜好而爭吵,而揶揄。”出於愛護之心,丁玲還將自己的大衣和皮靴送給了蕭紅。

在時代巨變中,民族的憂患促使丁玲帶著真誠與熱情奔赴延安,在體驗與感悟中國社會的急劇變革的同時,書寫大時代的風雲變遷,並改變了自身的命運軌跡。但文學對蕭紅來講是一種充滿能量的治愈,是她能忘我翱翔的天空,她始終認為一個作家首先要有自由的思想獨立的精神,她將一生純粹而完全地獻給了文學,選擇從另一個側麵去書寫大變革下人民的生活與奮爭。

是的,一切都是自由的。她可以自由地做這樣的選擇。

在臨汾的日子,蕭紅與朋友們擔任著學校的文藝指導,和學生暢談時局與文學創作,同時完成了長篇散文《記鹿地夫婦》。

“東臨雷霍,西控河汾,南通秦蜀,北達幽並。”臨汾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1937年11月8日,太原失守後,這裏成了北方最重要的抗日中心之一。

民族革命大學是軍閥閻錫山創辦的。當時由於閻係潰不成軍,地方行政幹部遠走大後方,閻錫山急需充實抗日的有生力量,因此接受了中國共產黨和進步人士的倡議,成立了民族革命大學。這所大學設軍事係、政治係和民運係,因由進步力量任主力,全校政治空氣非常濃厚,具有統一戰線的性質,吸引了無數傑出人士如沈鈞儒、李公樸、潘漢年等等,一時間名流薈萃,熱鬧非凡,全國18省的學生更是慕名而來,既有平、津、寧、滬、東北流亡青年,也有歸國華僑約5000人。

蕭紅、蕭軍、丁玲到達臨汾之後不久,賀淥汀、塞克等人與“上海文化界抗日救亡演劇一隊”也來了這裏,與西北戰地服務團彙合。在民族革命大學,自由的氣氛空前熱烈,大家聚集在一起談創作也談理想,雖然生活簡陋艱苦,時局也隨時有變,但這裏依舊是他們短暫的烏托邦。

蕭紅有了更多的空間與時間去思考文學創作,聶紺弩在《回憶我和蕭紅的一次談話》中記敘,蕭紅對於人生定位、自己作品的文學價值與處境,有著非常清晰的認識。

聶紺弩說:“蕭紅,你是才女,如果去應武則天的考試,究竟能考多高,很難說,總之,當在唐閨臣前後,絕不會和畢全貞靠近的。”

蕭紅笑而應道:“你完全錯了。我是《紅樓夢》裏的人,不是《鏡花緣》裏的人。我是《紅樓夢》裏的癡丫頭。”

對這份“癡”,蕭紅是這樣理解的:“你說我是才女,也有人說我是天才的,似乎要我相信我是天才之類……中國的所謂天才,是說天生有些聰明、才氣。俗話謂之天分、天資、天稟,不問將來成就如何。我不是說我毫無天稟,但以為我對什麼不學而能,寫文章提筆就揮,那卻大錯。我是像《紅樓夢》裏的香菱學詩,在夢裏也作詩一樣,也是在夢裏寫文章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