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逐風(2 / 3)

說到《生死場》,她沉吟片刻,提到了她的導師魯迅,並將魯迅與自己稍作了一個比較:

魯迅以一個自覺的知識分子,從高處去悲憫他的人物。他的人物,有的也曾經是自覺的知識分子,但處境卻壓迫著他,使他變成聽天由命,不知怎麼好,也無論怎樣都好的人了。這就比別的人更可悲。我開始也悲憫我的人物,他們都是自然的奴隸,一切主子的奴隸,但寫來寫去,我的感覺變了。我覺得我不配悲憫他們,恐怕他們倒應該悲憫我呢。悲憫隻能從上到下,不能從下到上,也不能施之於同輩之間。我的人物比我高……

流離亂世,對於渴望安下心來好好寫作的人是不利的,戰爭總是陰魂不散,能靜下心來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2〕

青春,如此自由,如此張揚,它盛大而絢麗地綻放著。

動蕩的年月裏,有一群年輕人懷著各自美好的願景,拚盡全力去追求理想、實現理想,像自由自在的追風者,沐浴著星光,踩著鋪滿一路的燈火,在呼嘯的勁風中奔向前方。在這個過程中,有的人告別了自己原有的生活軌跡,有的人放棄了愛情,有的人也付出了生命。一個時代的浪漫與殘酷,宛如鏡的兩麵,一麵是陽光燦爛碧海晴空,一麵波濤洶湧風雲狂飆。這一群追逐著風暴的人,張開翅膀,各自選擇了屬於自己的方向,各自承擔這份選擇背後的代價。

安寧是短暫的。20天後,山西時局動蕩,日軍兵分兩路攻向臨汾,民族革命大學的人員開始四散,準備撤往晉西南的鄉寧一代,丁玲的西北戰地服務團奉命向西安靠攏。正是在那裏,在去和留的問題上,蕭紅與蕭軍產生了相處多年以來最嚴重的分歧。

風鼓蕩著院落的旗幟,簌簌作響。眺望天空,濃重的雲層上端,光線一層一層堆疊著,瞬息萬變,似映射著一個人青春的悸動、理想的榮耀以及沉澱後的不安與寂寞。又要下雪了,白色冰晶從天上無聲又浩瀚地飄落,像極了愛情逝去時的挽歌,縹緲,絕望,猝不及防。

還要繼續顛沛流離嗎?還要再過那種朝不保夕、漂泊無依的生活嗎?蕭紅已經想止步了,那種不確定感與不安全感讓她時刻都在憂心恐懼。她需要安定地創作,平靜地生活,這不光是出於她作為一個作家,也是身為一個女人合乎情理無可厚非的想法。她渴望有一個溫暖的歸宿,渴望一個港灣,希望愛情能長久,可她就像一個不斷探手去抓住風的人,伸得越遠越是虛空,握得越緊越是徒然。她手中依舊一無所有。

蕭軍何嚐不也是一個捕風的人,隻是與蕭紅的方向南轅北轍。他渴望的是戰鬥,安逸平靜非他所願也非他所喜,他時刻都有充足的荷爾蒙與好奇心去麵對外麵變化多端的世界。

在《從臨汾到延安》一文中,蕭軍回憶了他和蕭紅爭執的細節。

蕭紅質問:“你去打遊擊嗎?那不會比一個真正的遊擊隊員價值更大一些,萬一犧牲了,以你的年齡,你的生活經驗,文學上的才能……這損失,並不僅是你自己的呢。我也不僅是為了‘愛人’的關係才這樣勸阻你……這是想到了我們的文學事業。”

蕭軍回答:“人總是一樣的……誰是應該等待著發展他們的‘天才’,誰又該去死呢?”

“三郎,我知道我的生命不會太久了……”蕭紅懇切地央求,“我不願生活上再使自己吃苦,再忍受各種折磨了……”

可惜蕭軍聽不進去了。他執拗地想要離開,不論是去打遊擊也好,還是去做別的什麼事情也好。這樣的想法其實早已有之,之前也許是舊情難斷,也許是顧念蕭紅體弱多病,一直沒有下最後的決心,但這一次爭吵時,他終於還是說:“我看我們還是各走各的路吧。到時候我們再見,如果還願意在一起就在一起,如果不願意,那我們就永遠地分開吧。”

如果真的分手,這將是多麼強硬、多麼神聖、多麼有餘地又多麼諷刺的理由。

蕭紅傷透了心,失望到了極點,隻回答了一句:“好的。”再無多言。

人是矛盾又無助的。很想掌控好人生,為生活中既定的目標奮鬥,但未來永遠會超過預期。生活涉及的背景宛如棋盤一般複雜,但個人命運在其中卻像抽獎一般充滿了隨機性。時代、經濟、政治、家庭、性格……各種因素龐雜煩瑣盤根錯節,使得人在人生的旅途上會不斷地與反複出現的遺憾、缺陷以及弊端對抗、質問,不得已由其推動,要麼達成和解,要麼繼續反抗,但最終還是會背負屬於自己的沉重包袱,獨自上路。

在苦難生活中並肩走了多年的伴侶,此時並頭躺在炕上,沉默地看著天花板,時光的更漏一聲長一聲短,敲擊著疲憊的心。這段感情如觀遠山大火,隻能眼睜睜看著愛情的森林被大風連根拔起,被烈焰焚燒殆盡,隻因身已遠,心有餘而力不足,誰也不願再去挽回,誰也不願再向前踱出一步。

一個句號就這樣慢慢地畫好了。選擇離去還是選擇停留,最終都變成理性的回歸,而非感性的迂回。

蕭紅在日後向老友聶紺弩傾訴道:“我愛蕭軍,今天還愛,他是個優秀的小說家,在思想上是個同誌,又一同在患難中掙紮過來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們男子為什麼那麼大的脾氣,為什麼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為什麼要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實!忍受屈辱,已經太久了……”

聶紺弩回想,當時在臨汾分手的時候,他並不知道二蕭之間談過一些什麼話,看起來兩人在表麵上都隻將這一次當作一種暫別,蕭軍的興趣不高,所以就讓他留下了,結果卻不是這樣。分別那晚,蕭軍去送他、蕭紅、丁玲、塞克等人,到車站快開車的時候,蕭軍和聶紺弩在月台上走了好一會兒。

“時局緊張得很,”他說,“臨汾是守不住的,你們這回一去,大概不會回來了……這學校(民大)太亂七八糟了,值不得留戀。”

“那麼你呢?”

“我不要緊,我的身體比你們好,苦也吃得,仗也打得。我要到五台去。但是不要告訴蕭紅。”

“那麼蕭紅呢?”

“哦,蕭紅和你最好,你要照顧她,她在處世方麵,簡直什麼也不懂,很容易吃虧上當的。”

“以後你們……”

“她單純、淳厚、倔強、有才能,我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怎麼,你們要……”

“別大驚小怪!我說過,我愛她,就是說我可以遷就。不過還是痛苦的,她也會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說和我分手,我們還永遠是夫妻,我絕不先拋棄她!”

聽到這句話,聶紺弩為之憮然了許久。身為朋友,他無比希望蕭紅與蕭軍生活美滿,有個幸福的結局。起初他還以為隻有蕭軍早有離意,在聽見蕭紅訴說她的屈辱之後,才知道她也跟蕭軍一樣:臨汾之別,大概彼此都明白是永久的了。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這是二蕭真正的訣別。性格的差異和價值觀的殊途,讓兩人長期以來備受煎熬。也許從他們相遇的那一刻起,分離便是一場躲不過的宿命。

蕭軍隻身留在民大,蕭紅則隨丁玲前往西安,同行的還有聶紺弩、塞克及大部分民大教員,包括端木蕻良。

一個作家,其作品被人喜愛與尊重,也許是對他最大的鼓勵與讚美,而蕭軍對蕭紅卻非常吝惜讚美之言。至於情感的安慰、生活中的確定感,在兩人相處的後期,蕭紅在蕭軍身上也幾乎沒有得到過多少。端木則對蕭紅的文學天賦給予了極大的讚揚。日本作家鹿地亙說過:“蕭紅和曹白都是先天的文學家!”端木評論說:“這是對的,他們走向藝術的出發是從內心裏迫近的,並不是從知識出發的。”在寫作路線上,端木蕻良與蕭紅也大致相近,他們倆都不會寫一些非常政治化的文章,對政治保持著克製與疏離。

比較起來,端木蕻良與蕭軍有著截然相反的性格。與蕭軍出身貧民不同,端木蕻良的家庭十分富有,他清淡儒雅,他所具備的良好的教養在蕭軍身上是見不到的。在蕭紅朋友們的眼中,端木是個與他們格格不入的異類。

張梅林是這麼描述他的:長長的鬢發,有點駝背,有著嘶啞聲帶,穿著流行的一字肩的西服,他從瘦細的手上除下雞皮手套……

即便是丁玲,也曾在多年後坦承:“端木蕻良和我們是說不到一起的……我們那兒的政治氣氛是很濃厚的,而端木蕻良一個人孤僻、冷漠,特別是對政治冷冰冰的……看那副穿著打扮,端木蕻良就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端木的舉止形容更是大受蕭軍鄙薄,他以無比輕蔑的語氣形容道:“他說話總是像一隻鴨子似的帶點貧薄味地響徹著,這聲音與凹根的小鼻子,抽束起來的口袋似的薄嘴唇,青青的臉色……完全很調配的。”

可見他對端木的厭惡已到極點,當然這是有原因的。但更讓蕭軍憤怒的,也許是在涉及日常生活的細節與表現上,蕭紅更願意接受端木蕻良,而並不太接受他所表現出的那種粗獷、簡單與魯莽。

古城西安,高大的梧桐探出枝梢伸向雲端,鴿群帶著哨音飛過薄暮的城闕。端木蕻良醉心書法,他最愛去的地方是碑林,蕭紅有時候也會陪他去。端木興奮地欣賞著古人的遺墨,給蕭紅熱情講解,斜陽投下柔和的陰影,兩個人在那一刻的心應該是寧靜快樂的。人與人之間,內心的觸動和一些會心的交流,其實無須用言語來表達,在某一個瞬間會自然而然地發生。端木的細膩溫和畢竟與蕭軍不同,隻是不知在午夜夢回時,蕭紅是否會憶起多年前雨落如深潭、蟬聲似急雨的盛夏,命懸一線的她,獨坐昏暗的窗前,依依盼望著那個熱情的詩人,那個她想愛又不敢愛的男子,他的眼神那般明亮,他曾為了她排除萬難涉水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