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天長地久的誓言,終如一首唱罷的春曲,隻餘憂傷的餘音繚繞在記憶之中。
也許有人會遺憾,以蕭紅耀人眼目的才華,當有一個足夠能匹配她的人生伴侶才算完美,可平心而論,浪漫的激情總會被殘酷的現實折墮在地,才華如果沒有落到一個踏實的生活中去,沒有得到嗬護與珍惜,也注定會凋零衰頹。端木的情,或許不同於普通定義上熱烈如火的愛情,但也不必全盤否定其中的真與誠,更不必否定蕭紅對這份真誠的現實需要。
在西安,蕭紅與聶紺弩、塞克等人共同創作了反應抗戰的三幕劇《突擊》,《突擊》上演後,場場爆滿,轟動了西安城。在這段日子裏,蕭紅給胡風寫了一封信,詢問《突擊》的稿費事宜,並透露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
“我一直沒有寫稿,同時也沒有寫信給你。這一遭的北方的出行,在別人都是好的,在我就壞了。前些天蕭軍沒有消息的時候,又加上我大概是有了孩子。那時候端木說:不願意丟掉的那一點丟掉了,不願意多的那一點,現在多了……”
整個西北抗戰情緒高漲,延安成了眾多進步文人心中的聖地。此時,麵對近在咫尺的延安,蕭紅選擇了止步不前。
〔3〕
那時候我很希望她能來延安,平靜地住一時期之後而致全力於著作。抗戰開始後,短時期的勞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麼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許比我適於幽美平靜。延安雖不夠作為一個寫作的百年長計之處,然在抗戰中,的確可以使一個人少顧慮於日常瑣碎,而策劃於較遠大的。並且這裏有一種朝氣,或者會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蕭紅卻南去了。至今我還很後悔那時我對於她生活方式所參預的意見是太少了,這或許由於我們相交太淺,和我的生活方式離她太遠的緣故,但徒勞的熱情雖然常常於事無補,然在個人仍可得到一種心安。
這是丁玲在《風雨中憶蕭紅》裏充滿遺憾的感慨,她非常希望蕭紅能和她一起去延安,但可惜,蕭紅是個心裏打定主意便絕不動搖的人,因而丁玲也隻能感歎自己於事無補的“徒勞的熱情”了。
蕭紅並沒有一個非常堅決、非此即彼的政治立場,即便她始終站在同情弱者的那一端,她也隻想做一個無黨派人士,對於政治她不擅長也不了解。是命運也是性格所向,她的選擇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最終,蕭紅與端木蕻良留在了西安,而聶紺弩則隨丁玲去了延安。不久,聶、丁二人回來,身邊卻多了一個人——蕭軍,蕭在去五台山的中途折返延安,和聶、丁二人碰到,然後一起回到西安。
記憶會保存一些東西,又會遺漏一些東西。對於二蕭與端木的這一段插曲,不同人的敘說與回憶有著很大的差別,甚至會截然相反。這種不一致與思想個性的不同有關,與對事情的體驗不同有關,也與記憶自身的消減或增添有關。正如蘇聯作家愛倫堡所說:“人們,特別是作家們,在他們合乎邏輯地、詳盡地敘述自己生平的時候,經常用臆度揣測來填補空白,使人難以辨別他的真實回憶在哪兒結束,虛構的小說又是從哪裏開始。”
心中的你已不見,再見的也已不再是你。蕭紅、端木與蕭軍,三人此時重遇,彼此的關係已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後人主要通過聶紺弩、蕭軍、端木蕻良等當事人的回憶來分析了解當時的情況。從諸人回憶透露出的細節,可以看到三人重遇時那瀕臨到臨界點的緊張。痛也好,愛也好,恨也好,屈辱也好,失望也好,所有複雜的情緒,全在這個時候迸發出來。
據聶紺弩回憶,他們一進到入駐的院子裏,就聽見丁玲的團員在喊:“主任回來了!”蕭紅和端木一同從丁玲的房裏出來,看見蕭軍,兩人都愣了一下。端木走過去和蕭軍擁抱,但神色一望而知含著畏懼和慚愧,是那種“啊,這一下可糟了!”的意思。聶紺弩則走進他的房間,端木連忙跟著過去,拿起刷子給他刷衣服上的塵土,並低頭說:“辛苦了!”但讓聶紺弩放在心上的是端木的這句話:“如果鬧什麼事,你要幫幫忙!”這讓聶紺弩頓時恍然:壞事了,他的朋友蕭紅——他心目中那隻大鵬金翅鳥,被她的自我犧牲精神所累,從天空一個筋鬥栽到“奴隸的死所”上了!
認定了蕭紅與端木之間的關係,聶紺弩深深扼腕。
端木蕻良回憶的是:當時蕭軍大踏步走進屋,和蕭紅因為這件事發生爭吵,甚至要和端木打架,蕭紅連拖帶拽地將蕭軍拉了出去。端木委屈又氣憤,覺得自己和蕭紅當時雖性情相投,但遠沒有到戀愛的地步,蕭軍如此過激的反應,是對他與蕭紅獨立人格的侮辱。次日晚,蕭紅與蕭軍再次發生激烈爭吵,一直處於觀望狀態的端木蕻良在那個時候下了決心,他應當和蕭紅結婚,必須結婚,否則蕭紅將被置於何地?此後,端木才與蕭紅最終確定戀愛關係。
而根據蕭軍的回憶,當時的情景卻是這樣的:他風塵仆仆,正洗著滿臉的塵灰,蕭紅走過來,微笑著說:“三郎,我們永遠分開吧。”蕭軍一麵擦著臉,一麵很平靜地回應:“好。”幹脆利落,平凡而了當,沒有任何廢話與糾紛就確定了下來。
古今興廢有若反掌,青山綠水則固無恙,千載得失是非,盡付之漁樵一話而已。曆史是任人評說的一個過程,即使身在那個時代,那個時代到底是什麼樣子,每個人的感受也不盡相同,更何況渺小如微塵的個人命運。電影《黃金時代》的編劇李檣對蕭紅、端木與蕭軍三人在西安的重遇寫了兩個不同的版本,放置於影片之中,讓觀眾自己去評判。
人世如大山大海,風波不定,命數終難解。
電影中,湯唯飾演的蕭紅對馮紹峰飾演的蕭軍說出了那句訣別的話:“三郎,我們永遠分開吧!”
隨後湯唯離去,馮紹峰靜靜站立,片刻後,神情淡漠地將一盆水從頭澆在了自己身上。冰天雪地,水潑在頭上馬上就會結冰,拍攝現場所有人都驚了,但他們又深深覺得,這感覺是對的,就應該這樣,這就是蕭軍!蕭軍心中也有痛,有憤怒,他敢愛敢恨敢放手,他無所顧忌。馮紹峰之後說道:“那種感覺太刺激了,太痛苦了,太享受了,我覺得我當時的情緒就到了那兒了,我就要做。”
一切都是自由的!可自由是什麼?自由是從說“不”開始的,即便代價慘痛無比。
不管過程多麼千差萬別,結果卻是一樣的:至此,蕭紅與蕭軍徹底分別,終生未再相見。
當年蕭軍將蕭紅從崩潰的世界拯救過來時,她正懷著別人的孩子,此刻她終於懷上了蕭軍的孩子,兩人卻永遠地分開了。
人世如大山大海,風波不定,命數終難解。當年的“二蕭”已成不可逆轉的過去。身懷六甲的蕭紅與端木在武漢成婚,之後輾轉來到重慶。孩子生下後,很快便夭亡。蕭軍日後去了蘭州,邂逅了18歲的少女王德芬,對其展開熱烈追求。兩年之後他來到延安,又遇到了丁玲,也是在那裏,蕭軍受到了丁玲猛烈的批判,身為女人,丁玲對蕭紅是有著極大的憐意與同情的。
四年之後蕭紅逝世,身處延安鬥爭旋渦中的丁玲,寫下了紀念文章《風雨中憶蕭紅》,這是無奈與惋惜,也是在敘述一個珍貴的曾經,是追憶天涯故人,緬懷一個和她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女子。但遺憾的是,除了對駱賓基說過和丁玲有關的隻言片語,蕭紅並沒有留下任何回憶丁玲的文字。
從端木蕻良的主觀視角來看,翻閱他寫的回憶與傳記,人們看到他對蕭紅滿滿的愛意和滿滿的遺憾。而從蕭紅那裏,看到更多的是對蕭軍的留戀與不舍。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靈魂,應當靠自己去走完該走的人生旅程。不論是追求自由還是追求愛情,有時候這就是一個顧此失彼的過程,在擁有的同時也會失去,心心念念、亦步亦趨地努力得到了想要的,那些原本不太重要的東西又浮上來,成為縈繞於心的遺憾。執念,是這樣一種反反複複摧人肝腸的輪回。
蕭軍是蕭紅生命裏最重要的一個男人,他陪伴蕭紅度過短暫一生中最光輝燦爛的一段時光。蕭紅直到走到生命的盡頭,依舊說:如果是蕭軍在的話,他也一定會來救我的。
老年蕭軍在回憶蕭紅的文章中,對她臨終前的盼望做出了回應:“即使我得知了,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那時她在香港,我卻在延安……”
回望過往,蕭軍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文章憎命鬼欺人,一別何期劇委塵!
地北天南哀兩地,已無隻手再援君。
讓我們將時間再次拉回到1938年冬天的臨汾,二蕭在火車站分別。六年的光陰轉眼走到盡頭,二人隔窗相望,充滿了離情和不舍。哪怕過了幾十年,蕭軍都依然清晰記得蕭紅含著淚倚在車窗前,接過他遞過去的兩個梨,悲切地說:“我不要去運城了啊!我要同你進城去……死活在一起罷!在一起罷……若不,你也就一同走……留你一個人在這裏我不放心,我懂得你的脾氣。”
列車鳴笛,發出開車的訊號,站台上響起了送別的歌,視線在彼此的眼中漸漸模糊,蕭紅緩緩垂首,握在一起的兩隻手分開了。
遠去的列車似乎預示著蕭紅生命中最後四年的波折,她那條充滿了追尋的人生路,注定風雨飄搖。
說什麼愛情!
說什麼受難者共同走盡患難的曆程!
都成了昨夜的夢,
昨夜的明燈。
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疾風過處,雪花紛紛揚揚落下,拂了一身還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