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異鄉又奔向異鄉
這願望多麼渺茫
而況且送著我的是海上的波浪
迎接著我的是鄉村的風霜
——蕭紅
〔1〕
1938年2月,蕭紅與蕭軍分道揚鑣,彼時她已懷有蕭軍的骨肉。同年5月下旬,蕭紅與端木蕻良在武漢成婚,但是這段婚姻並不被她身邊的朋友們看好與祝福。
當時,蕭紅遠比端木蕻良有名氣,端木選擇這樣一個年長於自己、有才華的女作家,其動機中或許包含了愛慕、傾慕、羨慕以及仰慕等諸多複雜的心理,在旁人看來,便不再是單純的愛情了。胡風的妻子梅誌曾說過,對於蕭紅和端木蕻良在一起,不能有任何表示,也並不感到突然,連對他們說句祝賀的話都無法說出口。“這個第三者的闖入,使他們本來有裂痕的共同生活,徹底破裂了,這隻能是蕭紅精神上的一種對抗,現在這能是真正的愛情嗎?也許僅是想轉換一下生活對象罷了,做得似乎是太冒險了,我為蕭紅擔心!”
端木自己亦飽受家人質疑,認為他年紀輕輕才華橫溢,作為初婚,娶一個年紀比他大,滿臉病容還懷著別人孩子的女人,簡直不可思議。於是,這場婚事幾乎遭到家族所有人的反對,但端木蕻良依舊執意要和蕭紅結婚。
婚禮上,親友圍坐一桌,蕭紅將四顆相思豆放到端木的手中:“這四顆相思豆是魯迅先生和許廣平先生當年給我的,今天送給你,作為我們的結婚信物。”她無限感慨地對眾人說:“像我眼前這種狀況的人,還要什麼名分,可端木卻做了犧牲,就這一點我就感到十分滿足了。謝謝他成全了我。”
端木蕻良熱淚盈眶。
眼前的這個女人,斂去了一身鋒芒,用寧靜柔和、帶有期冀的目光看著他。這個曾像烈駒一般的女人,以無比叛逆、驚世駭俗的陣勢從30年代初的東北小鎮跳脫而出,顛沛流離,飽經憂患,又像雜草一樣野蠻生長。她風風雨雨一路行來,已經有著足夠支撐她在文學天空盡情翱翔的堅強羽翼,但此刻,在麵對婚姻與家庭的時候,她依舊是有著世俗渴望與價值坐標的傳統女人。
交杯酒飲下,百年好合、相濡以沫、不離不棄、天長地久……這些詞語像被波濤簇擁起伏的浮標,在心頭晃晃悠悠。經曆過與蕭軍那一輪冰與火的碰撞,經過那段銘心刻骨的愛,選擇端木這一個和蕭軍相比更弱勢的男人,也許是蕭紅應著自己的需求,應著自己身體、情感的狀況,選擇了一個相對合適的人。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做的每一次選擇都不留遺憾,或者至少在做下選擇的時候,會抱有這樣的希望吧。
蕭紅的筆一直沒有停歇過,而自她出生之日起便伴隨著整個中國的離亂與戰火,也一直沒有停歇。
1938年4月,日軍將進攻武漢納入作戰計劃。
5月,國民政府放棄徐州,武漢保衛戰開始。
6月中旬,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新編第九戰區,同時決定以第五、第九兩個戰區所屬部隊保衛武漢。
7月,日軍攻占九江,向武漢圍攏,在華中地區集中14個師的兵力。
8月5日,第九戰區武漢保衛戰作戰計劃擬定,武漢市民開始大撤退。
8月6日,蕭紅遷到東北救亡總會住下,病弱的她挺著大肚子,焦灼地等待著去往重慶的船。在那個時候,她創作了小說《黃河》,在山西的那些見聞與感受,在她的腦中過了一遍又一遍。
“八路上的……”他招呼著那兵士,“你放下那撐杆吧!我看你不會撐,白費力氣……這邊來坐坐,喝一碗茶……”方才他說過的去去去……現在變成來來來了:“你來吧,這河的水性特別,與眾不同……你是白費氣力,多你一個人坐船不算麼!”
“趙城,趙城俺住了八年啦!你說那地方要緊不要緊?去年冬天太原下來之後,說是臨汾也不行了……趙城也更不行啦……說是非到風陵渡不可……這時候……就有趙城的老鄉去當兵……可是你說……趙城要緊不要緊?俺倒沒有別的牽掛,就是俺那孩子太小,帶他到這河上來吧!他又太小,不能做什麼……跟他娘在家吧……又怕日本兵來到殺了他。這過河逃難的整天有,俺這船就是載麵粉過來,再載著難民回去……看那哭哭啼啼的老的小的……真是除了去當兵,幹什麼都沒有心思!”
從全景到微觀的寫實記錄,獨特的地域景觀與粗獷樸實的方言,讓人身臨其境。渾濁的黃河,泥漿緩緩流動,船在上麵艱難滑行,但船上的兵士與人民,依然抱著必勝的信念。
“我問你,是不是中國這回打勝仗,老百姓就得日子過啦?”
八路的兵士走回來,好像是沉思了一會,而後拍著那老頭的肩膀。
“是的,我們這回必勝……老百姓一定有好日子過的。”
人們常用天才這兩個字來形容蕭紅,她細膩獨特的風格與當時那個時代的主流文風簡直大相徑庭。《黃河》寫完十餘日後,蕭紅繼續創作了《汾河的圓月》。她以從容的筆觸講述了一位老婦人的故事。這個婦人的兒子戰死,她由此發了瘋。但鄰居們見她瘋了,並未有太多的同情,也並未因自己也處於相同的苦難而心生悲切,反而戲弄著老人:
“你兒子去練兵去了嗎?”
她說:“是去了啦,不是嗎!就為著那蘆溝橋……後來人家又都說不是,說是為著‘三一八’什麼還是‘八一三’……”
“你兒子練兵打誰呢?”
假若再接著問她,她就這樣說:
“打誰……打小日本子吧……”
“你看過打小日本子嗎?”
“小日本子,可沒見過……反正還不是黃眼珠,卷頭發……說話滴拉都魯地……像人不像人,像獸不像獸。”
“你沒見過,怎麼知道是黃眼珠?”
“那還用看,一想就是那麼一回事……東洋鬼子,西洋鬼子,一想就都是那麼一回事……看見!有眼睛的要看,沒有眼睛也必得要看嗎?不看見,還沒聽人說過……”
以淡定克製的悲憫書寫戰爭與人世的殘酷,這就是蕭紅,才華天賦予,有著從不人雲亦雲、充滿強烈個性與堅韌的精神骨架。即便是現在看來,她的文字依舊有著足夠能超越特定時代的堅硬大力。
在文學上,蕭紅的創作是孤獨的,而生活帶給她的孤獨感也日益深重。端木蕻良先去了重慶,她懷著八個月身孕獨自在兵荒馬亂的武漢等待出發,其煎熬與落寞可想而知,如同她後來對張梅林說:
“我總是一個人走路,以前在東北,到了上海後去東京,現在到重慶,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走路。我好像命定一個人走路似的……”
但她依舊不得不投奔到端木身邊,依舊不得不妥協於生活。這個女子,一直是處於分裂與矛盾之中的吧。
在好友白朗的回憶裏,1938年年底,在重慶江津,蕭紅在她的照顧之下生下了蕭軍的孩子,但孩子出生不久便夭折了。這個孩子的死,是蕭紅生命中又一個巨大的謎團。
影片《黃金時代》中,白朗驚駭萬分地問蕭紅:“孩子呢?孩子呢?”
“死了。”蕭紅輕聲說。
“什麼?昨天不是好好的嗎!怎麼可能死了?”
沉默,冰一樣鐵一樣的沉默,蒼涼的、無奈的沉默。
她(白朗)告訴我,蕭紅在產前心情是很好的,不但細心地做了自己的衣服,還給孩子做了小衣服,她是沉醉在做媽媽的幸福中。孩子生得很順利,低額頭四方臉,看去就像蕭軍。誰知產後三天我們傍晚從醫院看了她出來,第二天再去她就告訴我們,孩子死了!醫生、護士和我們都很吃驚,都說要追查原因,她本人倒反而表示冷淡,沒多大的悲傷,隻說死了就死了吧!這麼小一個孩子要活下去也真不容易!就這樣,她結束了做母親的責任和對孩子的愛!這當然是蕭紅的不幸!但她絕對不是不願做母親,她是愛孩子的。是誰剝奪了她做母親的權利、愛自己孩子的權利?難道一個女作家還不能養活一個孩子嗎?我無法理解。不過我對她在“愛”的這方麵更看出了她的一些弱點。
對於孩子死亡的某些想象令人毛骨悚然。也有人猜測,蕭紅是將孩子送了人,她隻是不想再跟蕭軍有牽連。
蕭紅複雜的個人魅力,有很大一部分在於她神秘的、謎一樣的心理過程,誰能真正懂這個女人?她一生都在追尋著愛,為什麼去追尋?她追尋的是怎樣的一份愛,怎樣的一份安全感和一份理想?沒有人能精準地將她分析透徹。
在重慶的碼頭,白朗和蕭紅依依惜別。
“我祝你永遠幸福。”蕭紅說。
“我也願你永遠幸福。”
“我嗎?我會幸福嗎?未來的前景就擺在我麵前了,我將孤苦以終生……”
1940年1月19日,蕭紅同丈夫端木蕻良從戰火紛飛的重慶飛赴香港,這年蕭紅30歲,端木28歲。
不論做什麼事,蕭紅從來沒有過多的解釋,也從未說過她的選擇是正確的,她隻是按照當時的需要,主動或被動做出一些決定,然後自己負責自己承擔後果。對於她來講,文學創作大過一切,不管怎樣,了無牽絆的女作家終於能安心寫作了。
蕭紅經曆了人生逆旅中最後一次重要的抉擇,這一次,她的目的地將是她人生的終點站——香港。
〔2〕
天空清冽澄澈,宇宙靜默無語。茫茫雪原上,雪在飄,在回旋,在曼舞,像沙一樣流動。
她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不,好像還有一個小女孩,她紮著小辮子,穿著小花襖,倏忽間便長大了,女孩和那個女人的身影與流動著冰淩的河水交錯疊化在一起,風與雪開始吟唱,像從距離久遠的時光傳來的呼喚,又像一首歌,也像一種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