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與自然親和力的詩意書寫(2)(1 / 3)

唐代山水田園詩學習了謝靈運等人的“形”,即對自然的觀照和技巧的錘煉,舍棄了運用連篇累牘的華麗辭藻說理的成分,真正使唐代山水詩有靈氣的是把陶淵明的生活態度和人格理想,對自然的熱愛的平淡心態融彙到自然山水、田園風光之中。唐代詩人對陶淵明的人格都非常崇拜,孟浩然一生就“我愛陶家趣”(《李氏園臥疾》)“最嘉陶徵君”(《仲夏歸南園寄京邑舊遊》),在情趣上與陶有相近之處,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傲岸個性與陶淵明的“不為五鬥米折腰”高潔品性是一致的。陶淵明體合自然,以疏淡之筆、白描手法描寫平靜的田園風光,以日常生活入詩的自然平和對唐代山水田園詩人影響極大。孟浩然《過故人莊》中的“把酒話桑麻”與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其二“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有異曲同工之妙,用語情調毫無二致。陶淵明的平淡自然風格對張九齡、孟浩然、王維、儲光羲、韋應物、柳宗元等人的詩風起了決定性作用。陶謝兩家詩有機融合,就形成了唐代山水田園的新時代,這一重任的完成有賴於“王孟”,在他們手中,山水詩、田園詩合二為一,有機統一起來了。特別是中唐山水田園詩人韋應物、柳宗元、司空圖詩風的交融契合,“王孟”功不可沒。

總的說來,唐代山水田園詩“取神於陶謝之間,而安頓在行墨之外”《古歡堂集雜著》卷二。,既承繼陶詩觀賞自然時的主觀感受,又師承謝詩觀照景物、精細描摹之長,既學謝詩模山範水,但又灑脫不拘,既像陶詩那樣道出內心之喻,又能使山水田園顯得親切自然。孟浩然、儲光羲、常建、王維、韋應物、柳宗元等一大批山水田園詩作家組成了強大的團隊,把山水田園詩推向了嶄新的時代,以至於推到了頂峰。

唐代山水田園詩不僅注重神韻自然、內容宏闊多彩,而且作法也達到了新的高度。我們知道,南朝山水詩語言“儷彩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隻重雕琢字句,形式上的華麗妙賞,而謀篇作法上實為貧乏軟弱,這就造成了有佳句無佳篇的局麵。如:“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春晚綠野秀,岩高白雲屯”(《入彭蠡湖口》);“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登江中孤嶼》);“密林含餘清,遠峰隱半規”(《遊南亭》);“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殘紅被徑隧,初綠雜淺深”(《讀書齋》);語言精煉工整,境界清新自然,從不同的角度向人們展示了大自然的美。真是“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文心雕龍·明詩》。,有此創作心態,“經緯綿密”,“體盡俳偶”《詩源辨體》卷七。深澀厚重,不免有“字句滯景”之嫌,以致造成後人“有佳句無佳篇”的定評。

就作法上而言,謝靈運山水詩領略山水之美采用移步換景式的遊賞。尋幽攬勝,山水異態紛至遝來,不像陶淵明的靜觀,心境純淨,方能物我親切交流,落筆成詩,便出意境。由此在布局謀篇上隻有依時間先後順序展開敘寫景物,葉燮說“遠近濃淡,層次脫卸、俱末分明”,過分繁複巨累,不是寫心而是寫形,捕捉到的山水是客觀美,而意趣、情韻蒼白,很難體會到語言的啟示性,難以調動人們的想象和聯想,缺乏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效果,也就是說,物象之間很少留有空白,他的寫實性的語言密不透風,給人少有回味餘地,由於過分追求新奇,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現“語多生撰、非注莫解其詞,非疏莫通其義”清吳淇:《選詩定論》卷十四。之弊。清汪師韓《詩學纂聞·謝詩累句》曾指責謝詩“不成句法”“拙劣強湊”、“了無生氣”見《清詩話》。之處達五十餘條。雖有誇大之詞,但也的確說明了部分問題。到了謝朓手下,謝靈運的繁複雖得到避免,山水詩清新雋秀,聲韻悠揚,但“微傷密細,善自發詩端,而末篇多躓”《詩品》。,神韻氣勢上下不一,欠統一完全。甚至有的作品“篇篇一旨,或病不鮮”。但唐代山水田園詩不僅名句俯拾皆是,而且名篇同樣如此,篇法之妙令人嘖嘖。孟浩然的“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殘句》),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一氣嗬成,渾然天成,無跡可尋。如孟浩然的《過故人莊》:

古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全詩寫應邀過訪故舊朋友的情景,詩人淡淡寫來,如話家常,好像在客觀描寫場景,並把詩人融入畫麵,他那濃烈的感情已有機滲透到各種意象之中了,情景、主客渾圓。通體皆散,氣韻貫注全篇,“所謂篇法之嬌不見句法者”《唐詩別裁集》卷九。,“不可以煉字煉句求之”施補華:《峴傭說詩》。。“一字一句之奇,皆從全首元氣中苞孕而出,全首渾老生動,故雖有奇句,不礙自然”賀貼孫:《詩箋》。。詩裏感情淳真,沒有半點虛假矯造,可說是原汁原味,醇厚味濃,句句自然,淡遠高古,“淡到看不見詩了”。正如聞一多說“自六朝以來,作詩的多煉散句,整而勻稱的作品很少見,所以大家都重視一氣嗬成的作品,孟浩然的詩大多是這種風格,如《聽鄭五愔彈琴》、《過故人莊》等等,都屬體格高古,一氣嗬成這一類”鄭臨川:《聞一多論古典文學》,第93-94頁。。這就是唐詩有別於謝靈運等南朝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