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晚唐懷古詠史詩的新變清唱(3)(2 / 3)

“小李杜”的詠史詩語言新警俊拔,大多鋒芒犀利,直刺統治者的要害處。這在傳統的儒家思想那裏顯然是不許可的,但李商隱倔強的性格並不拘守於傳統,他依據自己的思想認識及政治見解,盡情表達自己對事件及人物的觀點,因他認識問題的角度及層次與別人不同,都有別人沒有用過的新穎,語言上必然要組織新的結語,產生李商隱式的新警效果。中晚唐皇帝不少人隻知苟安享樂、沉溺聲色、宴遊畋獵、荒淫無度、治國無能,詩人往往借南北朝故事和隋煬帝的下場進行辛辣的諷刺。“誰言瓊樹朝朝見,不及金蓮步步來”(《南朝》),陳後主荒淫無度,憑江恃險,苟安半壁江山,終歸覆亡:“三百年間同曉夢,鍾山何處有龍盤”(《詠史》),隋煬帝不吸取前朝教訓,並拒絕臣諫,多次南遊:“乘興南遊不戒嚴,九重誰省諫書函”(《隋宮》)、“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隋宮》)。對他執迷不悟,終於亡國身死作了辛辣的諷刺:“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隋宮》)對唐玄宗不接受馬嵬教訓,回京後讓人尋貴妃魂魄事作了嘲諷:“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這些諷刺都是借古諷今,勸誡荒淫亡國之事的,他的諷刺一般既有廣度又有力度,十分尖刻。為此曾受到後人的批評,如《華清宮》:“華清恩幸古無倫,猶恐峨眉不勝人。未免被他褒女笑,隻教天子暫蒙塵。”唐玄宗對楊貴妃的寵幸是無與倫比的,即使這樣還擔心比不過別人,隻因他的一顰一笑,自己甘願蒙羞恥辱,可見他對貴妃寵幸的程度,對當朝皇帝嘲諷如此辛辣,表現了詩人的膽識。但紀昀認為有點“刻薄尖酸”轉引劉學鍇等:《李商隱詩歌集解》,第1507頁,中華書局,1988年。,何焯又說他“太輕薄”轉引劉學鍇等:《李商隱詩歌集解》,第1507頁,中華書局,1988年。這種評判都說明李商隱有失厚道,這些人顯然是受溫柔敦厚詩教之影響,因為臣民對皇帝要莊重,不可冒犯他們的尊嚴,即使揭露諷刺也不能超越統治者容忍和許可的範圍,這與儒家溫良恭儉讓有關,他們往往以正人君子的身份出現,站在統治者禮教的立場說話,無形中就成了衛道士,批評指責有個性、有見識,思想內容深刻尖銳的詩作,其實也屬吹毛求疵,磨道尋驢蹄的行為。實際考量,李商隱諷刺批判統治者的尖酸冷峻,有入木三分之效,正是其詠史詩的可貴地方,他的詠史詩語言別致新奇的表現,也正在這裏。他老辣諷刺北齊後主,南齊廢帝陳後主,隋煬帝,唐玄宗的目的就是為了勸誡當政皇帝,不要重蹈曆史亡國國君的覆轍,要引以為戒,勵精圖治,力挽社稷於傾覆之中,這種主導思想及動機是不容置疑的,是十分可貴的。作為一名位居基層的官吏,能有這種清醒的認識和危機感,充分表現了他的責任心和使命感,這是應該肯定的,而不應囿於清規戒律的限製。

李商隱的詠史詩的獨創性還表現在各種手法的聯用上,並且契合自然和諧,不生硬,天衣無縫。如《籌筆驛》從手法上就有別於旁人,頌讚諸葛亮威名才智的題材與世雷同,但方法上抑揚交替的議論,眾星捧月的襯托,虛實結合的用典是獨特的,通過一“恨”字集中寫人物的威、智、才、功,一會揚一會抑的議論充分表現“恨”的情懷,所以何焯說“議論固高,尤在抑揚頓挫處,使人一唱三歎轉為餘味。”見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引。寫諸葛亮事業未竟,也是自己事業未成的隱然自喻。毫無議論而論斷自現,猿鳥風雲的狀態為“星”,用以突出諸葛亮軍威這個“月”,作為“星”而言是擬人化,帶象征性,浪漫色彩極濃。同時籌筆驛的猿鳥風雲這些實景,又起到渲染氣氛的作用,但又不是單純的氣氛描寫,而是化實為虛,實景虛用,眾星捧月,二法合用,極有詩意。李商隱善用典。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七雲:“李商隱詩好積古文實。”他總是把古人羅致筆下,自由驅使,時代先後不拘,都可在詩境中登台亮相。皎然《詩式》說:“時久呼比為用事,呼用事為比。”在詩中,用典有時起到比的作用,為此,他的詠史詩能跨越時空“指揮”古人。《籌筆驛》用典不僅超越了時空,而且不問古今,虛實並用。“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管仲是春秋人,樂毅是戰國人,遠在三國之前,為古;關羽、張飛是諸葛亮同時的手下大將,為今。古今並舉比較罕見,一般詩歌是古對古,今對今,古對今似有不倫不類之嫌,打破了傳統形製。然而李商隱革新精神獨特,敢於革舊出新,第一句以“管樂”比諸葛亮,對句實寫諸葛亮同時代人關羽、張飛,以古對今,一虛一實,嚴絲合縫。“管樂”可說雖“古”猶“今”,雖“虛”猶“實”,與關、張對舉,“奇”而“不奇”,貼切自然。他的詠史詩中,手段多種多樣,各種手法不一而足,所以表現出來就顯得姿態千般,顏容卓越,或議論、寫景為一爐,如《詠史》;或敘事抒情相統一;或在塑造形象中,以景托情,以感歎為議論;或有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如《隋宮》、《宮辭》、《宮妓》;或有微妙的暗示象征,如《齊宮詞》,或用典精巧貼切、靈活自然,使不便言又不得不言的諷刺披上神話、曆史與現實巧妙織成的麵紗,如《漢宮詞》;或語含雙關,比喻,如《宮辭》、《楚吟》;或正反對比,“睹影知竿”,如《吳宮》。總之,李商隱詠史詩麵目各不同,篇篇都有新奇處,含蓋麵相當廣,力度相當大,每一首詠史詩都有博大精深的內蘊,給人以曆史的厚重感,結構構思的技巧勝人一籌,都有獨特的麵貌見於後人。所以,李商隱詠史詩的藝術成就在晚唐是傑出的,在文學史壇上也是彪炳史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