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詠史詩少有翻案之作,大多表現深曲婉轉,這與他所慣用的文學手段相關,與他對言辭華美的苦心經營和感情委婉的追求相關。同時,也可能與內向性的性格相關,正因這諸多原因,造成了李商隱詠史詩的深曲隱約,語意雙關,暗示,擬人,比喻等手段自然又為其詩作平添了藝術化色彩,含蓄蘊藉自然顯露,一唱三歎之致非常明晰。如同規勸他人,娓娓善誘引人入甕。如《龍池》:“龍池賜酒敞雲屏,羯鼓聲高眾樂停。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前兩句描寫酒宴場麵。因唐玄宗喜聽羯鼓,其他音樂均停,表現唐玄宗的霸道專製,這一細節描寫並非寫實,而是另有暗示象征意義。酒宴罷各自歸宮就寢,刻畫中自然流出,象征意義自明。吳喬評說:“詩貴有含蓄不盡之意,尤以不著意見、聲色、故事、議論者為上,義山刺楊妃之‘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是也。其詞微而意見,得風人之體。”此評極為準確的概括了李商隱詠史詩表現手法的藝術性和表現力。《瑤池》不著一字議論,但諷刺是犀利尖刻的,表現方式卻是委婉的,因為所有的挖苦嘲笑都巧妙的融化在人物的動作和心理活動中了。紀昀評此詩說:“盡言盡意矣,而以詰問之詞吞吐出之,故盡而未盡。”《李義山詩集輯評》。。實在是言盡意無窮啊!正因如此,葉燮說:“李商隱七絕,寄托深而措辭婉,可空百代”《原詩》。,此評說明了李詩的含蓄蘊藉,內含豐富,委婉深曲之致。
另外,杜牧李商隱的詠史詩取境略有區別,杜牧詠史一般取境宏闊,大處著眼,雖然有懷才不遇的悲歎,但不灰暗,時有昂奮激越之詞,借以展示他的雄才大略,如《赤壁》從反麵假想,通過論兵,表達了知兵自負的情感;《題烏江亭》通過批評項羽,表達了自己性格的堅毅頑強;他的詠史詩很多都是從反麵入題,揭示問題的實質,另如“南軍不袒左邊袖,四老安劉是滅劉”《題商山四皓廟》也是反說其事,取材角度與李商隱有別,《題桃花夫人廟》也是與眾不同的角度論史,獨為一格。總的來看,杜牧詠史角度比較獨特,往往令人意想不到,評價史事能勇敢地挑戰傳統定評,使曆史、現實,自己的獨特思致有機統一起來,轉換出別致的立意,新穎的主題。而李商隱的詠史詩小處著眼者多,主要是以小見大來反映重大主題,如楚王好細腰、九子鈴、“日暮水漂花出城”(《吳宮》)、“誰言瓊樹朝朝見,不及金蓮步步來”(《南朝》)等細小處反映荒淫亡國的重大主題。李商隱的詠史詩鞭撻荒淫亡國的重大主題從側麵著筆的多,較少正麵描寫,這與傳統寫法不同。一般寫宮廷生活奢侈腐化的詩,不論時間背景是在白天還是在夜晚,無論鋪陳敘事還是簡約概括,都要對荒淫、奢侈的情狀進行誇張,想象、象征的正麵描寫,但李商隱描繪宮廷生活很少做正麵刻畫,多是從側麵入筆,正如清人劉熙載所言:“絕句取徑貴深曲,蓋意不可盡,以不盡盡之。正麵不寫寫側麵;本麵不寫寫對麵、旁麵,須知睹影知竿乃妙。”《藝概·詩概》。,其中《吳宮》、《龍池》等就是這樣的寫法。他的詠史詩的含蓄就是這種寫法的結果。詠史就要議論,議論是要說理的,如果純以說理,詩歌的感人處是會大打折扣的。李商隱的詠史往往隱含在意象的特征上,或通過敘事鋪陳的環節上令人悟出其褒貶,如“未如歌舞能多少,虛減宮廚為細腰”,“莫向樽前奏《落花》,涼風隻在殿西頭”,“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之間都有弦外之音,都暗諷了畸形的政治生活,歌舞也好,邀寵的嬪妃也好,弄巧成拙的偃師也罷,無不隱含著兔子尾巴長不了的命運。李商隱的詠史詩,因其身世,性格,遭遇等方麵的不幸,他對前途沒有信心,對自然物象的色彩描寫大多比較灰暗陰冷,蒼涼淒清,他的詠史詩沒有杜牧那種激情。而是含蓄蘊藉的比重多,悲慨昂揚者少,內蘊深厚而力量不足:寄托深遠但措辭委婉,如《漢宮詞》。這就是李商隱詠史詩感人之處。
他的詠史詩大多寓諷刺批判於敘事詠歎中,形象靈動,感情真純,極富感染力。如《詠史》、《齊宮詞》在詠史事件中,體現了嘲諷之意;這種諷刺通過事件的敘述自然顯現,詩句本身沒有明顯議論和評價,有的詩全篇都是敘事寫景,在事件、景致中隱含諷刺,讓讀者體悟出,這就是詩的含蓄,作者采用這種手法與他所寫本朝人本朝事有關。在唐代,吟詠唐玄宗、楊玉環事較多。洪邁說:“唐人歌詩,其於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至宮禁嬖昵,非外界所能知者,皆反複直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如白樂天《長恨歌》諷諫諸章,元微之《連昌宮詞》,始末皆為明皇而發。杜子美尤多,如《兵車行》、前後《出塞》、《三吏三別》……如此之類,不能悉書。”“此下如張祜賦《連昌宮》……等三十篇,大抵詠開元、天寶間事。李義山《華清宮》、《馬嵬》、《驪山》、《龍池》諸詩亦然,今之詩人不敢爾也。”《容齋續筆》卷二。曆史上詩評家對李商隱所諷李楊故事多有不滿,馮浩曾說:“若此與《驪山》、《龍池》之作,皆大傷名教,讀者斷不可賞其輕脆也”《玉溪生詩箋注》。,紀昀說:“運意佻薄,絕無詩意,學義山者最戒此種,長孺以為警策,過矣。”《李義山詩集輯評》。,以上評說都是“為諱者尊”,能引起諸評家的關注,正可說明李商隱對唐玄宗、楊貴妃畸形愛情諷刺的力度之大,表達了一位落魄文人的真情實感,寫得真,表達的含蓄隱約。但卻刺痛了道統者的神經。《驪山有感》和《龍池》等七絕另有言外諷刺之意,另有弦外之音,讓讀者從所敘之事和所選意象之中,根據所用手法來領略其中內蘊,其內蘊有時言在此,而意在彼,有時可能事在兩漢、南北朝,而實諷在當朝某事某人,有時可能依據本朝人事聯想,用前朝古事表現出來。暗諷當朝皇帝的詩,李商隱寫得最多,並且所諷之事,與他所曆諸朝帝王荒淫不理朝政密切相關,其中寫憲宗、敬宗、文宗、武宗等的情事較多,因為這些帝王求仙拜佛、以求長生不老者居多,無形中荒廢國事,昏庸無能,宦官當道,正直之士的諫言不得入耳,所以,李商隱作詩諷刺,大多是暗諷、影射,有的表麵上敘事諷刺,但是另有暗中所指,實可謂“味無窮而炙愈出”。有的詠史詩暗諷是溫和的,婉轉的。他詠歎中能抓住事物特征,細刻細描,如《齊宮詞》的“風搖九子鈴”,《隋宮》的“裁宮錦”極寫其擾民傷民之事,揭露其遊樂無度的腐化生活。他詠史諷刺都隱含其所敘事件當中,從不直露,這一點,李商隱是獨到的,能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在藝術境界的追求上下番功夫,李商隱在晚唐,對藝術的求索,也是獨一無二的,這一方麵在下文中將要論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