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鶯傳》是唐傳奇中另一篇力作。作者元稹,元和太和間人,新樂府運動的領導者之一,是通俗文學的開創者。此小說約作於貞元末,是曲折多變,對人物的心理活動描寫的細膩,語言華美;另一方麵是它適合文人欣賞口味,因此後人改編者較多,如依據此小說改編的“董西廂”和“王西廂”等戲曲就可知一般。它的審美價值較高,有人說此小說作於貞元二十年,元稹二十六歲,小說中所描寫與作者經曆正好相符,所以有元稹自傳說。這一說法否定了小說虛構故事的藝術性,因為它是遠遠高於現實生活的藝術美,女主人公是“飄飄然仿佛出於人目前”趙令畤:《侯鯖錄》。。她完全是一個藝術形象,就這一形象本身來說,意義要深廣的多,並非客觀的真實,而是高於客觀生活的藝術真實了。就對這一人物的塑造上也有著不可低估的意義,作為一名大家閨秀,作為深受封建禮教熏染的女子,知書達理,有才有貌的女性,也是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的,也是要追求自己的理想的。對於自己的終身大事有著獨到的要求和向往,僅憑封建禮教對男女情愛來說,是無法禁錮的;主人公為了愛衝破封建禮教牢籠,大膽追求自由戀愛的婚姻,也是對封建婚姻觀的反叛,本身就有著重大而積極的意義。
《霍小玉傳》是略晚於《鶯鶯傳》的另一部傳奇名作,也可說是中唐傳奇的壓卷之作。如果說《鶯鶯傳》是由喜到悲的話,那麼《霍小玉傳》一開始就充滿了悲劇色彩。作者蔣防、字子微,宜興人。蔣防詩文具善,但他真正在文學史上的成就還是因《霍小玉傳》這篇傳奇佳作而著名。主人公霍小玉本來出身名門,隻因其母是霍王侍女,地位低下,霍王死後,其母女被眾兄弟逐出了家門,從此淪落風塵,貴族青年李益與霍小玉相愛並結合,一開始霍小玉就預感到自己“一旦色衰,恩移情替”的命運,“極歡之陳,不覺悲感”,隻求李益與自己共度八年時光,而後他可“妙選精門,以諧秦晉”,而自己甘願為尼。但嚴格的封建禮教和殘酷的門閥等級很快摧毀了自己的夢想,先前願與自己“死生以之”的貴族青年李益回到家裏很快就背叛了自己,與盧氏成為夫妻。小玉因相思而成疾,想方設法要與李益見上一麵,但李益因心虛理虧避而不見,以至寢食俱廢,臥床不起。突然有一天,一黃衫客挾持李益來到霍小玉床前,小玉怒火中燒、怒斥其無情無義,負心欺情,因憤怒過甚而死,並發誓死後化為厲鬼,使李益家人終生不得安寧。霍小玉愛和恨都極為強烈,愛的純潔真誠,恨的切齒入骨,其性格給人以震撼的力量。如她與李益的最後相見的描寫就酣暢地表現了這一性格特征:
玉沉綿日久,轉側須人,忽聞生來,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複有言,羸質嬌姿,如不勝致,時複掩袂,返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欷歔。……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麵,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酬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
此段文字先描寫小玉複雜的心理,反複審視自己曾經相愛過的人如此絕情,心中的悲淒淤積於胸,因怒過甚,一時說不出話來,經過自己的再三思考,冷靜麵對,表現出那果決的性格,表現了對李益其人的蔑視。接著她的怒火噴薄而出,猛烈地撲向負心漢李益,她愛恨交加,情仇迸發,她對李益的怒斥質問,表現了一位社會地位低下的弱女子強烈的反抗精神,是對社會不公的血淚控訴。此處的果決反抗與前半部分的溫柔多情、清醒冷靜而形成強烈而鮮明的反差,其中滲透了無比的淒楚哀怨。由此悲劇達到了頂點,對封建等級製度的醜惡和禮教的殘酷進行了有力的鞭撻和控訴。化為厲鬼的霍小玉更表現出她那複仇,摧毀這種不合理製度的決心和堅強形象。小說中的故事情節並不複雜,但它善於選擇能反映人物性格和心態的典型場景,加以用富有感情色彩的語言細致描繪,顯示出故事情節的婉曲傳神。霍小玉與李益由相會、兩次立誓言到李益的背信棄義,二人最後相見都能表現出這種特點來。故事中李益是一個反麵角色,作者仍然把他塑造的十分豐滿,在二人交往的敘述與描寫中,揭示了他內心個人意願與家長相對立的矛盾衝突,他的性格是在重情—薄情—絕情——有情的矛盾中被逐層揭示的,既真實而又有感染力。在整個傳奇中,氣氛的渲染,細節的穿插,妙筆的運用無不令人驚奇,無怪乎明人胡應麟稱讚曰:“唐人小說紀閨閣事,綽有情致,此篇尤為唐人最精彩之傳奇,故傳誦弗衰”《少室山房筆叢》。。
在唐傳奇純寫人間情愛故事的女子形象中,李娃、鶯鶯、霍小玉是最為感人的,也是最為血肉豐滿的,都是唐傳奇中不朽的形象。但三者的命運又有各自的特點。在《李娃傳》中,李娃是由悲到喜,在《鶯鶯傳》中鶯鶯是由喜到悲,而霍小玉一開始就預示著悲情;李娃出身低賤而地位更低賤,霍小玉出身名門而地位低賤,鶯鶯是出身大家而命運可悲;李娃、霍小玉都有清醒而理智的頭腦,遇事果斷。李娃性格既溫柔多情,又與鴇母聯手欺騙鄭生,但到故事後半部分,她表現的又是那樣的練達清醒,當鄭生功成名就時,她提出分手,又表現的是那樣明智;霍小玉的悲劇中,表現了主人公堅韌而頑強的鬥爭精神,疾惡如仇的反抗性格,顯出她那剛烈的性格特點;鶯鶯是受禮教深重的女子,她的嬌羞、矜持都與其身份相符,相比較而言,她沒有李娃、霍小玉的明智果斷、清醒,反抗也沒有她們強烈,她對張生的思念與長信傳情也顯示了幻想和軟弱。《李娃傳》大團圓結局是給人虛假的滿足;《霍小玉傳》的悲劇結局則激發人們思考,二者結構曲折完整,緊湊連貫,主題突出。而《鶯鶯傳》後半篇就顯得鬆散拖遝了。別外這三篇傳奇中的男主人公也塑造的各有特點:鄭生誠實而幼稚,但重感情,是士子中少有的形象,張生開始對鶯鶯有過熱戀而後卻拋棄了她,李益一開始就是在玩弄女性,所以這三個形象也塑造的極有情致。情節上而言,《李娃傳》、《鶯鶯傳》情節曲折,趣味濃鬱,但《霍小玉傳》反映生活的深度上略勝一籌,《鶯鶯傳》人物心理描寫細膩上高出於人,但思想意義遠不如另二篇傳奇。總之,這三篇傳奇都是文學史上非常著名的佳作,為曆代人們所稱道,雖多有優缺,但瑕不掩瑜,它們的影響的深遠是有目共睹的,也是沒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