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二 寂靜的黎明(1 / 3)

難得一個沒有風的清晨。

晨曦從青灰色的雲層間乍泄,靜謐的滄瀾河上蕩漾著一層薄霧,岸邊的山坡,遠處的雲杉林,一切都變得朦朧而神秘。

在雅利安,即使嚴冬也不會封凍的河流,恐怕隻有滄瀾河了。

蜿蜒的河道,仿佛一條銀色閃光的巨蟒,沿著山穀的最低處曲折遊走。它是喀巴拉的血脈,是孕育了兩岸蔥蘢綠色和勃勃生機的生命之源。

它沒有安寧河的寬闊,但卻氣勢磅礴。它的美麗,由山穀中獨特的地貌造就而成。作為一條遠古的冰河遺跡,喀巴拉山穀東高西低,在漫長的歲月中,巨大的冰川不斷消融,在持續的侵蝕作用下,在山體上形成了高低不同的層次斷帶。巨大的落差,造成了河水的流速遠超於一般河流,以至於在冬季仍然不結冰。在無風的日子裏,隔著老遠便可聽見那嘩嘩的水聲。不過此時的河水,雖然仍在流淌,但早已失去了氣勢。由於大量水源冰封的關係,滄瀾河的流量比溫暖季節減少了一半,像涓涓細流一般泛著均勻的魚鱗波。

在這個深冬的黎明,柯勒靜靜地佇立在滄瀾河邊,聽著潺潺流水的聲音,冰藍的瞳孔像被四周的霧氣浸潤了一般,朦朧不清。

河岸上的積雪中留著一道深深的印記,那是馴鹿的足跡,是數千隻身體壯碩的北極旅者們,用覆滿長毛的堅實蹄子踏破了雪層留下的印記。這足跡沿著河岸,一路向東,直通往被雲霧籠罩的看不清的山穀盡頭。柯勒不知道這足跡最終要去向哪裏,但是它能夠感覺得到,這一場浩大的遷徙之路即將走到盡頭,最後的答案,一切的真相,即將要揭開。它嗅著空氣中那些長角旅者們留下的氣息,腦中浮現出壯麗的一幕:成千上萬的龐大馴鹿群在雪原上奔騰,仿佛一股股灰色的河流;那些黑壓壓的大角密密麻麻地緊挨著,像成片的灌木叢。柯勒不由得一陣激情澎湃。

在伏擊過瑪塔的族群之後,柯勒已經有很多日子沒有見過大規模的馴鹿群了,隻偶爾見過十幾頭的小股鹿群。它一路留心馴鹿的蹤跡,這個冬天馴鹿群的數量比往常減少了許多。柯勒不明白是什麼原因造成鹿群的減少,它不得不擔憂鹿群的數量銳減會給狼群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但這已經來不及去考慮。現在,有一件更為嚴重的事情,猶如烏雲籠罩般威脅著狼群的存亡。在過去的幾天裏,接連有幾隻狼死去了。兩隻老莽古,還有一隻受傷的岡薩。老莽古在一個夜裏倒下之後,就再也沒有爬起來,身體側臥在雪地裏,幹癟得仿佛隻剩下了一張皮。而那隻岡薩,在一次與利齒獸的衝突中被咬傷,柯勒眼見著它的傷口由最初的血色,慢慢變成黑色,疼痛讓它無法正常行走,讓它日夜坐臥難安,最後在無比痛苦中慢慢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死亡的直接原因是缺乏食物導致的極度虛弱,以及因為天氣寒冷而久久不愈合的傷口。但是柯勒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遠處的山上,傳來一陣悶雷般的咆哮聲,那是利齒獸打獵的號角。柯勒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自從進入山穀,無論是白天還是夜裏,清晨或是黃昏,總能聽見這些打獵的號角,仿佛是對所有競爭者的宣戰,又或是對獵物們的恐嚇。聽見這聲音,柯勒腦中便能夠想象得出,那些灰色斑紋的猛獸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出巢穴,發亮的瞳孔在黑暗中如明星般閃耀,長長的獠牙泛著水銀的寒光。

它們,就是狼群減員的真正原因。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裏,利齒獸屢次與狼群發生衝突,屢屢搶占狼群的獵物。狼群對於這些斑紋猛獸有著本能的恐懼,一直盡量避免與它們正麵衝突,但結果卻越來越糟糕。

接連遭受了利齒獸的幾次襲擊,致使狼群食物短缺。狼群辛苦捕獵,卻總是難以果腹,甚至不得不去吃利齒獸剩下的殘渣。巨大的壓力之下,狼群中總是衝突不斷,這種情況凸出表現在每一次進餐的時間。上位狼總想獲得更長的進餐時間和更多的食物,而實際上僅有的一點剩骨無論如何也無法填飽它們空虛的胃。地位低下的莽古們就更慘了,很多時候它們甚至根本輪不上進食。在嚴寒的季節,體能消耗加劇,幾天沒有食物,就會麵臨嚴重的死亡威脅。死去的老莽古那幹癟嶙峋的身體,帶著絕望與不甘的失神的瞳孔,深深印在柯勒的腦海中,噩夢一般揮之不去。

狼群減員,柯勒感到壓力越來越大,它開始質疑起自己的決定。是否一直以來,它的選擇都是錯誤的?

它想起了半大的小公狼彌亞。在安寧河邊,為了整個族群的安全,它放棄了尋找彌亞的打算,而彌亞最終被掩埋在雪崩的山坳中。從它倒斃在雪地中的樣子可以看得出,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沒有放棄掙紮,它仍然想要回到狼群中去。

還有狼崽子摩奇,這隻撿來的小狼崽子,雖然它身上所表現出來的那股頑強的生命力令柯勒感到熟悉,像極了年幼時候的自己,但是,當它發現摩奇在風雪中走丟之後,還是放棄了尋找。它不相信一隻瘸著一條腿的,年幼毫無經驗的狼崽子能夠在風雪中生存下來。但事實上,摩奇卻奇跡般地幸存下來,並且趕上了隊伍。

個體的生命,與族群的存亡,到底哪個才是最寶貴最重要的?

一直以來柯勒總是以為,族群的存在是最重要的。幼年流浪的記憶,讓柯勒懂得了孤獨的可怕滋味,它決定不讓自己重新忍受那種感覺。為了不使族群因為饑餓而分裂,它會想盡一切辦法帶領大家找到食物。然而,現在隨著一隻隻狼的離去,柯勒才忽然意識到,如果沒有了個體,那麼族群還如何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