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了。”那個慈和的聲音說,“你的症狀是典型的SARS症狀,聽說你每天都咳嗽到半夜,高燒不退……”
“……可是我已經好轉了……”
那個慈和的聲音淡淡地寬容地笑了笑,好像一個智者在對待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最後那個聲音說:“你不能單憑自己的感覺,還是相信科學吧。”
那聲音沉甸甸地說完,就再也不理她了。
沉默,讓所有的人都能感覺那個聲音的寬容與慈和,以及她的固執與愚昧。
她低下頭,迅速地在手機上按下幾個鍵,自然是發往新疆的短信,可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在黑暗中她按錯了一個鍵,以至那個短信沒有飛到新疆而是飛向了另一個她完全不知道的去處。
壞就壞在接下來的事兒:她的手機丟了,下車的時候,她的腦子已經亂了,手機就忘在了這輛車上——她本來以為,隻是檢查一下就放她回家的。
在二十一世紀第三個年頭的四月,春天,一對戀人就以這樣奇怪的方式被分開了。
在那座醫院裏,她好像根本看不到人,確切地說,她看到的是一群“外星人”,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她想,大概治療中世紀的麻風病人也不過如此了。她想起有個經典片叫做《賓虛》,那個男主角的母親和妹妹便是得了麻風病,她們披著麻袋似的衣裳,露出的部位都在潰爛流膿,神父披掛得像個老女人似的出現在她們麵前,仁慈地接受她們的懺悔。而現在,是這群穿著太空服的人們出現在她的麵前,她知道他們是仁慈的,但是她仍然感到害怕。因為她看不清他們的眼睛,更看不清他們的臉。
多年來,她總是習慣於讀著別人的表情來判斷一個人,她對人的判斷似乎很少失誤,這也是她頗引以為自豪的一點,可是現在,她看到的隻是一個個物化了的被裹在包裹裏的人,對於她來說,他們像是冷冰冰的機器,她聽到的隻是機器轉動的聲音,就連嗅覺也變了味兒,除了消毒液的味兒,她什麼也聞不見。
她覺得自己陷進一個恐怖的陷阱裏去了。
沒有人氣。她剛剛知道,沒有人氣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的病房裏隻有她和另一個瘦女人,無法判斷那女人的年齡,那女人每天整夜咳嗽,害得她完全無法入睡。在暗夜中,她悄悄起身,沿著一條幽暗狹窄的回廊,來到一個類似小倉庫的地方,在她的感覺中,那裏似乎應當有一個出口。
但是那裏隻有一扇小小的窗子,玻璃是半透明的,因為上麵已經被什麼粉刷過,她試圖把那扇窗子打開,卻是蚍蜉撼樹。
她站在那兒,深深地吸了口氣,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抽煙,想抽很濃的雪茄,她想讓那濃煙灌滿她的肺。也許她真的是“非典”吧,誰知道呢。在暗夜裏,在無邊無際的想象中,她的肺好像是一隻醜陋的珊瑚蟲,張牙舞爪地向外伸展著枝丫,帶著五顏六色的鮮豔的毒素,即使人類最敢用色的畫家也無法調出那樣的顏色。
可是在黑暗中真的出現了一點暗紅的煙火。
那是個男人,好像是個中年男人,看上去有五十來歲,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從他的姿勢可以看出他好像到過她的病房去查房。
男人吸罷煙站起來,慢慢向一個方向走去,她把自己緊緊地貼在了牆角,像隻壁虎似的悄悄跟著他。那男人走進大夫值班室,隨手關上了門,她推了推,門是虛掩著的,從一條纖細的亮光中她看見那男人卸下了全副武裝,的確,他應當是那個查過房的大夫。他坐在那兒,打開電腦。
她覺得自己很冷,很無助,在一個陌生的黑暗的時刻,她的心慢慢變得像夜一般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大夫走了,沒有鎖門。
沒有鎖門!門是開著的,那裏麵有個電腦!她連著幾夜未睡,終於有了這個大收獲。她抖著手在鍵盤上敲出了幾個字,立即覺得自己活了,她找到了調製解調器,想上網,沒有寬帶,又找不到電話線,天色一點兒一點兒地亮了,她好像聽見了說話的聲音,隻好又悄悄地走出去,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
自那之後,她似乎恢複了一點兒生氣,有一個巨大的秘密誕生了,埋在她的心裏,正在悄悄地發芽,那個秘密支撐著她,給了她活力。至少她還有他,還有兒子,還有堂姐,他們都會奮不顧身地來解救她,但是兒子太小,還在最關鍵的中考階段,堂姐年紀大了自顧不暇,那麼就隻有他了——她不間斷地想著:要想法子上網,給他發E-mail。
3
夏寧遠看到那三個大大的字母和一個驚歎號:SOS!真是觸目驚心。
他一下子站起來,又坐下去。當時他正在賽裏木湖畔的小木屋裏上網,網速非常之慢——糟了!她一定是被人家當成那個病被隔離了,他想。因為在前幾天的報紙上看到有個本來健康的中年人因為重感冒被人舉報為疑似“非典”,被隔離在一群“非典”病人當中,後來真的被感染上了“非典”。
他衝進政委的辦公室,說是北京的家人病了,他需要請假。政委皺皺眉頭:“你不是已經很久沒和他們聯係了麼?”他嚅囁著,還是不習慣撒謊,心一橫,嘴裏就說道:“是我的未婚妻病了,我已經準備和她結婚了!還沒來得及告訴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