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調式變音(4)(2 / 3)

在《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中,有關宇宙之偶然性的神秘主義討論已然展開。在醫學治療這一工具理性的幌子下實施的愛情欺騙,以及在偶然性的支配下四處發生著的人生錯位,都被歸咎於宿命論與“現代社會”“現代生存”的合謀。此後,關於“錯位”,關於“偶然性”、關於“宿命”的神秘敘事,帶著現代博弈論的智性色彩,在《敦煌遺夢》《迷幻花園》《如影隨形》《吉爾的微笑》等小說中四處揮發,隻是這一次,在“現代”之外,宿命論被與“性別”捆綁在一起加以強調。如果說,在《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中,景煥、謝霓和柳鍇的三角關係還是一個“現代命題”,那麼,毫無疑義,在《迷幻花園》裏,芬、怡和金的三角關係則顯然是一個“性別命題”。《雙魚星座》被人們談論最多;人們樂意沿著徐小斌設置的敘事線索,討論“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故事”,討論“一個女人”如何應對分別以“三個男人”為代碼的權力、金錢和性欲,討論“一個女人”在四麵楚歌的危境裏哭告無門的絕望。當然,隻需稍拐一個彎,這個小說就會被提到另一個語義層麵:從根本上說,它講述的是“女人和男人”的故事原型—— 一個萬古不變的敘事結構,它探究的是性別之間的永恒戰爭,以及女人在潰敗之後“逃離”世界的企圖,最後,它還不得不“宿命地”揭示女人作為失敗者身陷永夜的哀痛。

一般而論,徐小斌處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國女性寫作的前沿。她的深刻,她的豐富,以及她一直持有的堅定、銳利的批判意識,使她的作品譜係像開闊、逶迤、肥沃的衝積平原。她的筆下,裸著斷茬兒痛苦伸屈的肉體,在生死邊緣低回呻吟的靈魂,反抗著宿命的意誌衝動與平複於智性的命運挫折,馳騁於異域的輝煌想象與寂滅於規訓的庸常墮落,亂象橫生的人生開局與亙古恒定的性別終局,以及她浪漫、縱情的敘事體背後冷峻到徹骨的批判表情——凡此種種,形成了她的文學風貌,使她在中國當代女性寫作的隊列中有著很高的辨識度。

但是,無論是批判“現代”時所表達的自由衝動,還是批判“男權”時所揮斥的政治激情,“愛情”都是徐小斌一貫以來旗幟鮮明地加以棄絕的他物:在她世界觀序列中,“愛情”曾經是實現自由的巨大障礙,後來則是男權政治的隱秘機製。為此,她曾堅定地自稱:“沒有任何愛情與風景可以使我駐足於世界的某一個點。”①她從《雙魚星座》開始,以對欲望的恣肆、深刻的敘寫,破解了愛情神話。在她巫氣十足又譏意四起的筆端,宣告著神話時代的結束。與此同時,從《海火》中的方菁和郗小雪,到《迷幻花園》中的芬和怡,到《吉耶美和埃耶美》中的徐茵和吉耶美,再到《羽蛇》中的羽和金烏,在這個持續、反複的人物序列中,一種渴望與同性結盟的不軌指向被表達和強調。當然,沿著“逃離”的邏輯,這樣的同性結盟最終也會被棄絕:“孤獨”是唯一被允許的終局。

而今,愛情這件早被挑落在地的神話外衣重被拾掇,破敗處細加縫合,並以“天鵝”的名義飾以華彩。是否,我們正在麵對一個全新的徐小斌?—— 是,也不是。

我傾向於認為,一次次無休止的“逃離”,漸次積聚為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徐小斌和她的小說人物一起,深深地陷入了薩賓娜式的困境。景煥失蹤了,卜零出走了,佩淮赴死了,羽被摘除腦葉了……“孤獨”中的決絕,使她們付出了令人窒息的慘痛代價。無論是針對“現代”,還是針對男權,當批判的激情逐漸消退之後,除了心力交瘁,她們並未清晰地看到救贖的路徑。她們斬斷了與外部世界的一切關係,卻在迷茫中深陷不能承受之輕,正如徐小斌寫作《羽蛇》時就下意識地觸碰到的至理:“脫離翅膀的羽毛不是飛翔,而是飄零,因為她的命運,掌握在風的手裏。”“孤獨”隻是暫時性地發揮了自我保護的作用,卻無法承諾永世的安寧,相反,“孤獨”很快被時光打造成了桎梏,陷她們於萬劫不複的深淵。她們的命運與馬克思的名言相逆:她們在這次鬥爭中失去的是整個世界,而得到的隻是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