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徐小斌需要讓古薇出場了。不用說,古薇是中年景煥,是出走佤寨的卜零,一出場就帶著孤標超凡的氣質。區別隻在於,她開始向“世界”投誠,開始漸次地敞開孤堡的城門,讓“世界”湧入。雖然她仍堅稱“所有人都是矛盾的集合體,她尤甚”,但是,“在真愛麵前,她還是投降了”。更甚者,在真愛的互動中,古薇直截了當地表示,“她要鑽進他的身體裏,重新做回他的一根肋骨”。景煥或卜零曾經堅持的個人主義的或是性別主義的立場,這一次,似乎統統被放棄了。
我猜測,也許徐小斌這一次是想借助“愛情”來修複與外部世界的關係。“愛情”直接修複了因為徐小斌的堅執立場從而一直以來在“男/女”關係結構中赫然呈現的斷裂。這至關重要,因為這意味著徐小斌企圖嚐試與由男性主導的整個世界的溝通。徐小斌罕見地用這樣的筆墨正麵描畫一個男性形象:夏寧遠是“天國的孩子”,他心理上的單純、性格上的聰穎、氣質上的堅毅以及形貌上的俊美、強健,都無法令人無視,毫無疑問,徐小斌試圖讓古薇通過愛情、通過愛男主角獲得救贖。事實上,無論在世俗還是在精神層麵上,古薇確實因為夏寧遠這個男性的行為而獲得拯救。顯然,徐小斌在肯定某些她曾經否定過的形象和價值。也許是在“孤獨”的深淵裏浸漬太久,也許是在危境的暗夜裏負累過多,徐小斌意外地對“愛情”有了理想主義的寄予,故命其承載重托,去填平一個又一個深邃的溝壑——比如中年音樂家與青年軍人之間的年齡、身份、地位以及地域等種種差距。甚至,她還讓薩滿、伊斯蘭、佛等不同教義在敘事中平行登場,互不頡頏,仿佛這個世界起訖於泰安。雖然,“愛情”中的人物會發生角色衝突,但這樣的衝突明顯是局部的、暫時的和戲劇性的,是為了達到更高的和諧與融洽,是為了實現和抵達我們對於“愛情”的流行理解。我傾向於認為,這是徐小斌的一種敘事努力:借助“愛情”,修複曾在她的世界裏觸目皆是的種種殘缺與斷裂。
的確如此。為了實現對“愛情”進行讚美詩式的敘寫,徐小斌還試圖調整她一貫以來對於“母親”形象的惡諡。早在《羽蛇》中,雖展示了一個龐大而跨度遙遠的母親譜係,但這個以母/女代際關係構成的母親譜係並沒有向我們呈現偉大而美好的光澤,相反,它被仇恨所充斥。在談到這個小說時,徐小斌表示:“慈母愛女的畫麵很讓人懷疑……母親這一概念因為過於神聖而顯得虛偽。實際上我寫了母女之間一種真實的對峙關係,母女說到底是一種自我相關自我複製的矛盾體,在生存與死亡的嚴峻現實麵前,她們其實有一種自己也無法證實的極為隱蔽的相互仇恨。”①因此,在她曾經的認識裏,“自我相關自我複製的母與女”是末日審判時“美麗而有毒的祭品”。然而,在《天鵝》裏,“母親”的價值形象被強行調適:古薇與夏寧遠之間在年齡上的代際差距,使古薇自然地在愛情角色中更多地體現出母性情懷——她成功地修複了夏寧遠在成長史中母愛的缺失。古薇這個人物,是“母”與“女”的結合體,徐小斌用“愛情”修複了母/女之間的深刻斷裂,讓這個曾經對峙的結構在麵對夏寧遠時合二為一,在夏寧遠那裏實現了“母親”(母)與“情人”(女)的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