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調式變音(5)(1 / 3)

徐小斌所作的這一係列“世界觀”或“價值觀”的調適,也許有其無奈的一麵。在嚐試了冷峻的對峙、激越的批判之後,救贖的方舟並未如期而至。每在逃離時絕塵而去的背影看似輕逸卻不堪其苦。的確,上世紀九十年代趨於極端的個人主義並未給孤絕中的抗爭者帶去點燃希望的曙色,相反卻使抗爭著的個人逐一陷入了無援的困局。於是,出於救贖的另一種嚐試,徐小斌試圖緩解她和“世界”之間一直高度緊張的關係。當她祭出“愛情”的法器時,我們仍能感覺出她猶疑中的戰戰兢兢。

仿佛是卜零出走“佤寨”,古薇也是在“西域”遭遇了夏寧遠。“愛情”的發生地被徐小斌設置在了一個不染塵煙的浪漫之所。夏寧遠的軍人身份、二十九歲的年齡以及音樂世家的背景,都被古薇一廂情願地設想為是自己初戀情人的轉世,這其中太多的巧合,不僅不讓人感覺是冥冥中的某種神啟,相反卻使人看出了徐小斌的某種刻意:雖然她試圖通過“愛情”來緩解與“世界”的緊張關係,但在其精神深處她仍然不自覺地表露出對置身其間的“現世”和“現時”的拒斥——如果必須有“愛情”,她隻想讓它來自全然陌生的“異域”,來自少不更事的“過去”。古薇和夏寧遠聯手創作歌劇《天鵝》——為此,徐小斌在章節的命名上使用了繁縟的音樂術語,並在敘述中糅進了大量的樂理和樂史——音樂,尤其是歌劇這樣的高端藝術所具備的超凡性質,使這對男女異乎尋常的戀情有了可以安置的華麗平台,有了可以詮釋的合理語境。但是,《天鵝》最初的一段旋律,起源於夏寧遠關於天鵝的一次視覺幻象,這讓由此一段旋律引發的愛情不經意間暴露了它虛幻的開端。

雖然有“英雄救美”的橋段來鋪陳經典愛情中的奮不顧身,但徐小斌的最後用意卻並非要渲染這通俗橋段,而是要讓死神現身,使愛情戛然而止。在這部小說裏,死亡的寓意也並非用缺憾來歌頌完美、用短暫來比襯永恒,而是要讓愛情滑入虛無,使救贖的途徑再次中斷。因為愛人的離世,古薇與這個“世界”剛剛緩解的關係將再次陷入全麵的緊張。

西域女巫溫倩木先後對夏、古講過,愛情隻是“小歡喜”,是“有局限”的,是無法解決人置身其間的“世界”危機的。但何謂“大歡喜”,又何謂“無限”?——在小說的尾部,溫、古之間的對話玄機重重,但核心內容是要否定借愛情來撫平一切的神話思維,強調“人的本性是不願意受任何限製”的自由理念,重申“人生下來就是一個人,到死還是一個人”的孤獨本性,而所謂的“大歡喜”——我沒理解錯的話,它應該就是指最終的救贖——則是指與天地相契合的生命形態的轉換。與其說這個小說在敘事中設置的種種玄機讓人陷入神秘主義,不如說它再次回到了向死而生的存在主義。當古薇在萬籟俱寂時義無反顧地縱身賽裏木湖的深處時,我眼前閃過了失蹤的景煥,出走的卜零,刺青的羽和赴死的佩淮。

徐小斌在《天鵝》中呈現了作家自我的某種分裂。她既厭倦曾經信奉的極端個人主義所造成的存在困境,又難以掙破某種將其自我加以封存的堅殼;她既試圖以“向愛投降”來達成與外部世界的和解,同時又不斷地對和解的可能與終局疑慮重重;她試圖屈服,在關鍵處卻又不屈不撓,她長期以來形成的對於“世界”的不信與不屑,是她心頭的硬刺,在每一次心髒的搏動時都以尖銳的疼痛對她進行某種致命的提醒。

如果說,徐小斌在這個小說中有關愛情的敘寫婉麗跌宕,讓人有“新生”的訝異感,那麼,她有關死亡的命題則將人拉回到她沉潛、黑暗的舊時風格。我在這個小說中讀到了奮不顧身的決絕,也讀到了左右為難的猶疑;讀到了幡然醒悟的欣悅,也讀到了上下求索的艱難;讀到了輾轉反側的流連,也讀到了以血代墨的慘烈。但無論如何,“救贖”的主題仍然是她小說中化不開的硬核。我猜測,這個小說在她心裏醞釀已久,百轉千回;我猜測,這樣一部小說的寫作會讓她心力交瘁,因為我相信,在她的內心深處,有關救贖的答案仍然懸念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