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調式變音(5)(2 / 3)

二○一三年二月八日於杭州菩提苑

巢穴女王,她抒寫一切驟然而逝的美欲

在世界各大神話體係中都有美人魚的蹤跡,她們有著不同的種類、不同的名字。人們通常耳熟能詳的是安徒生筆下清純善良的小美人魚,但神話裏其實還存在著另一種更為強大的同類,她們被稱作“巢穴女王”,代表無上的自體繁殖力,她們同時是捕食者和供養者,因此充滿著神性的稟慧特異與人獸合體的黑暗本能。初讀《蜂後》文集時,“巢穴女王”的形象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徐小斌的文字似有一種罕見的繁殖力——自我再生,自我延展,自我圓滿。讀畢《蜂後》,有一種被高級恐怖片侵害過的感覺,你關掉了電視機卻關不掉那些攝人心魄的畫麵。這是真正的餘音繞梁。在日常的寫實之外,琉璃般華彩的文字描繪出一個個類似宗教體驗的迷幻之境,人物故事勾魂奪魄、魅惑迷人。當你合上書頁,那些故事並未因此離開,相反,它們隨時預備著與當下一拍即合,循環衍生出新的情節、新的可能性。由此它們生生不息,故事得以不死。研究者實難駕馭這種太過魅惑神秘的文字。用任何的文學流派或文學理論去加以套用,都難免出現有如哈佛大學麗薩昂多等人用實用科學方法去證明神明存在的窘境。

在小說寫作中,有敘述力的往往缺乏詩性,而詩人寫小說又是那麼困難。可這兩點在徐小斌那裏交融得如若天成。她在早期《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中,就已經顯示出駭人的才華和驚人的敘述力。還有激情,無邊無垠的激情。一對醫學院的情侶,試圖利用弗洛伊德心理學原理治療一個抑鬱症少女,醫學院女生主動讓男友和這個少女戀愛,自己則和少女的前任男友交朋友。那個刻著8字的藍幽幽的結冰湖麵,最終囊括了所有常人的人生軌跡。作為一個用“天分”工作的作家,徐小斌將筆力投向與“精神病患者”一步之遙的“天才”的多舛命運,以及“毀滅天才”的殘酷機製——“我這才發現,原來我一直按照這條銀光閃閃的軌跡在滑行,不曾越雷池一步……這8字已經深深嵌入冰層—— 這證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上麵滑過了。” 那種“知識修養”的東西,在她日後的文字中被更高深地隱藏深埋了,似乎不再輕浮炫耀自己的抽象能力,而將見識化作了深厚的土壤。“知性”修煉成了“智性”,且是比男性直線思維更高級的那種母係智慧。《末日的陽光》代表了作者早期創作的一個峰值,猩紅色的曆史狂瀾攫取了女童的整個身心,女童還處在混沌未開的時節,還能輕易染指宇宙萬物的靈性,但曆史正以突如其來的麵貌,無可抗拒地進入每個在場者的身體,無論老幼。十三歲的至秘的少女世界,得到一次完整書寫,與此同時,一段“曆史的闌尾”被處理得如此詩情澎湃。

《羽蛇》是一部不能不提的重要長篇。常年在寫作這條道上跑馬拉鬆的人,大凡都體曆過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憑借“青春”寫作,年輕時都是詩人,但青春一完筆頭也就斷了,這也是為什麼那麼多天才詩人難逃夭亡。第二階段靠“肉體”寫作,這種自我燃燒式的寫作非常危險,但這一階段已經可以出“大師”了,作者用自己的身體精氣供養心愛的藝術,像海子的詩,凡高的畫,尼采的哲學,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都是用力過猛的傑作。進入到第三個階段,作家開始依靠“修養”不疾不徐地寫作,作品與曆史社會進行廣泛的結合,寫作者的狀態則是進得去,出得來,拈花一笑了然於心,寫作成為一場修行。洋洋二十五萬言的《羽蛇》,無疑是以健康為代價的肉身寫作,誠如作者所言“別的作品是用筆寫的,用腦寫的,甚至用心寫的,但是,《羽蛇》是用血寫的”,那血,是天才的血。五代女性在這一奇異的文本中同時年輕著,同時毀滅著,同時絕望著。在愛欲的背後,還有一層更終極的美欲,而一切又都如風捉灰般驟然而逝。絕望,是這個樹形母係家族裏唯一穩定的遺傳基因!看那些富饒想象背後充滿力量感的文字,完全是從活脫脫的生命氣息中掏出的一團,事實上,在寫完《羽蛇》之後,作者的健康狀況與三年前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