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抬眼望去,隻見門口站著一個十六七歲少年,頭戴一頂彩綢小帽,中間釘有一個銀鑄獅子頭。脖子上圍著一圈白絨絨的狐毛領,套著一個銀項圈,穿著對襟紅綢緞襖,上繡百子爭瑞圖,對排一溜珊瑚扣,腳上穿著緞麵的短靴。長得眉清目秀,一看便是個富家子弟。
崔老板看到那少年,招手叫他過來。那少年來到麵前,叫了聲:“趙爺爺好。”
趙老板樂嗬嗬地拍了拍了少年的腦袋,笑道:“元之今年該畢業了吧?啥時候接你爺爺班做掌櫃啊?”
那少年崔元之撇嘴道:“當鋪掌櫃有什麼好當的,我過完年就去外麵讀書。”
崔老板臉上抑製不住喜氣,笑著說道:“他考上了那個什麼浙江高等學堂,算是杭州城裏的洋學堂了,等開了春就去。”說完臉色忽地又轉為沉重,歎道,“唉,他父母在天之靈若是知道,也該欣慰了。”
趙老板怕崔老板傷感,忙轉移話題問崔元之:“我記得平日裏見你都戴著丁香耳墜,今朝怎麼摘掉了?”
崔元之聽人問起耳墜,下意識地想摸左耳朵,但突然又意識到這個舉動有損自己的“成熟形象”,馬上收回,改用這個年紀少年特有的驕傲口吻道:“要去杭州城讀書,誰還戴著那玩意,多丟人啊,再說我已過了束發了,那勞什子早就該摘了!”說罷這話,他得意地抬眼看看對他充滿憐愛的爺爺,有小小的調皮和挑釁。
原來當地習俗,凡是家中有調皮或不乖巧的男孩,總給戴上丁香形耳墜,說是可以避邪。但隻限於左耳掛一隻,佩戴到成年為止。那崔元之父母早亡,是爺爺一手撫養長大,從小就是鎮上有名的淘氣大王,不願上學,屢屢闖禍,有一次竟跑到鬧鬼的石佛寺裏邊去,一夜未歸。把崔老板給氣狠了,這才給他戴了個丁香耳墜壓一壓。說也奇怪,自從崔元之戴了耳墜之後果真太平了許多,乖乖地上學堂念書,竟把從前的情形都給反倒了。喜得崔老板直喊祖上有靈,給修真觀平添了許多香火錢。這時候沒有人知道,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崔元之,他一生的情感糾葛,終究和這枚小小的丁香耳墜分不開。
崔老板聽得孫兒這樣說,忙一唬臉道:“不許胡謅,真要再鬧起來,我就再找出來給你戴上!”
說著,一麵站起身來,熱情地邀約:“老弟要不上我家去吃?昨天我有一主顧剛從太湖那邊給我帶來的大閘蟹,隻隻有四兩重。咱們就蟹幹上幾杯老酒再暢談?”
“不了不了。”趙老板也起身,“酒坊今天要出新酒,我得回去焚香開壚,下次再來叨擾吧。”
崔老板當下便告辭,帶著孫子崔元之離去。
趙老板付了茶錢,剛出門便看見對麵不遠處的自家酒坊門口站著那個熟悉的身影——那人正是“杜瘋子”。
杜瘋子大約是十年前來到這個鎮上的。其實他並不瘋。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問他,他也絕對不會跟你多說一句話。他就是這麼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問你討酒喝的時候,才會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上一星半點。他酒量不錯,但酒品卻是差到極點,有人喝了酒會變成話嘮,他卻是常常對著月亮唱些誰也聽不懂的古怪曲子。所以盡管並非瘋人,卻被人叫成瘋子。他一個人住在石佛寺後麵的桑樹林裏麵,除了喝酒,唯一的愛好就是種花,時常替人種些花草,賺些小錢,但轉眼就換成了酒,入了肚腸。
他也似乎沒有親戚朋友,十年前來這個鎮上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件長衫。十年過去了,還是那件長衫,隻是上麵早已打滿了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補丁,幾乎已經看不見當初的樣子了。
趙老板皺了皺眉頭,走過去,拍了拍杜瘋子的肩膀說道:“杜瘋子,你又來賒酒喝了?上次你欠我的錢還沒還清呢,今天是想都別想了!”
隻見杜瘋子的頭發淩亂,胡亂地紮束在頸後,鬢邊零星夾雜著數莖白發,前額的頭發垂下來,幾乎遮住了大半個臉龐,讓人看不清他的模樣。他一手拿著一個酒瓶,口中也噴著熏人的酒氣,用含糊不清地說道:“趙老板,今天是出酒的日子,再賒我一瓶罷。”
趙老板的眉頭幾乎要擰在了一起,用力將他推到一邊,喝道:“快走快走,沒錢還想喝酒,門都沒有!”
杜瘋子苦笑了一下,也不爭辯,斜靠在石門坊柱上,慢慢坐倒,湊近手中的酒瓶,大飲了一口,用袖子擦了擦嘴,目光穿過頭發,直直地望著酒坊,不語。
趙老板見他賴著不走,也沒辦法,隻得隨他去,見時辰已到,便進去準備淨手焚香。這是酒坊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每一批新酒釀造完成,必須由當家掌櫃向釀酒祖師儀狄焚香致敬,方許開壇破封。這酒用的是上好的白水白米白曲所造,三蒸三釀,足足花費一月時光,又在地下埋上一年。當地稱為“三白酒”,甫一開封,立刻香飄十裏,引得全鎮的酒鬼們垂涎三尺,紛紛來打上一斤八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