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個例子發生在上海開發浦東的期間,這時上海的改革、開放已經進行了好幾個年頭。諸多單位已經出現了不均衡,有的經濟效益極好,處在可以兼並他人的優越地位;有的則十分窘迫,處在被人兼並的危險位置。兼並,作為一種深化改革的劇烈新形式,開始擺在各種不同境遇的單位之間。表麵上看,能兼並他人的似乎一切主動;被兼並者好像十分可憐。但是殊不知,不要被這種表麵現象所欺騙。有能力兼並他人者,如果策略不正確,就可能背上包袱;至於被兼並者,如果不能從這一次的教訓中清醒,那麼在作為新單位的“下屬”之後,弄不好,還會繼續把新單位拖垮,甚至要隨著新單位的被兼並而做第二次的“俘虜”。就在這樣的背景下,上海一家優勢單位(梅龍鎮集團)和一家劣勢單位(凱司令蛋糕廠)終於聯營了。從實質講,是前者對後者的兼並。由於雙方的共同努力,在實行兼並一年之後,雙方都獲得了空前發展。梅龍鎮的分店一直開到了深圳,凱司令的分店也開到了無錫。
兩個例子說明了一個事實:應當重視老字號(人)對現今社會所起的積極作用。由於其文化站位和現今社會有了相當距離,所以行為方式也多與大生產和大商業中工作的同行有所不同。在後者中,講究的是短平快,講究的是收支平衡,或者是“科學地”收大於支。然而老字號卻不無“痛苦”,並且習慣於或者樂於從“痛苦”中獲得一些機敏。
還比如老字號的研究者,也應該與從事“現代”題目的學者有些不同。除了具備一般學術知識之外,還需要多儲備一些東方文化的“感覺”。隻有這樣,他才能“摸”到老字號的真諦。他需要先用這種東方文化的“感覺”來營養自己,然後再嚐試以之去營養那些接受自己研究成果的人。但是,老字號在城市的整體商業活動中,隻是很小的一部分,接受自己研究成果的,也多是中老年人與知識階層,並且接受起來不會立竿見影,必然是一個相對緩慢的過程。這樣計算下來,研究老字號也就相對“吃虧”了,所以從國家來講,對這部分研究課題和研究者,同樣應該給予政策傾斜。因為這一部分研究成果一旦落到實處,對於國計民生的作用會是十分久遠的。
從操作者和研究者的個人角度來說,在老字號當中工作確有“不上算”的一麵。成就出現較晚,因之成名也晚,在社會上的影響麵也相對狹窄,福利待遇也相對差。但是事情並不隻是“一邊倒”,凡是在老字號“幹”出來了的人,就會一股勁兒、順風順水地“幹”下去。絕不會在55歲或60歲上被迫退體,湧現“被社會拋棄”的失落感。相反,他會越幹越想幹,越幹越會幹,越幹越能幹。同時,在“幹”的方式和目的上,老字號也屬於最有道德和最有文化的類型。總之,他可以一直心安理得、長久地幹下去。
在一般“現代”大生產和大商業中工作的人,成就早,出名早,獲利大,但人生輝煌的周期短。很可能剛到30歲,更年輕的人就追上來了,他們就說你“老”了,就非要把你“攆走”。你不走,就阻擋了人家的路!不是有點殘酷麼?可是,回想起當初你“上來”的時候,不同樣是這樣把別人“攆走”了麼?還有,你所工作過的這個地方,工作的目的就是賺錢,來消費的人既然掏出了足夠的錢,就有權利獲得足夠的消費。天經地義,卻又經不住推敲,還時常會發生不道德的行為。
這樣對比之後,在老字號工作的人,或者研究老字號的人,又會多少湧現出一些優越感和自豪感,即使覺得沒有國家的政策傾斜,自己也“值得了”,也“收支平衡”了。於是,當國家重視老字號、並給予政策傾斜時,幹這一行的會很多:一旦國家忽略了,老字號的經濟效益太差了,又會使原來幹著的一部分人改行。
不能要求國家總重視,也不必擔心國家總不重視。老字號沿著一種“馬鞍形”曲折前進,國家的重視程度也在不知不覺間搖擺。但是,也不必擔心總搖擺,因為一個國家經由老字號獲取傳統文明的功能一旦太差了,國家就會自己感到在許多方麵失調。一失調,就會不舒服,於是自己就會馬上采取措施給予糾正。
還有一個值得老字號工作者自己注意的問題:不要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不要脫離現實世界的“現代化”浪潮太久太遠,不要讓自己變成塵封垢鎖的“古人”。也應該每工作一段之後,及時抽身回到當代社會之中,去“遊泳”、去感受一陣兒。需要將此過程經常化,才能保持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的敏感。
總結歸納幾句:
老字號的操作者和研究者,經常是“慢工出細活”。對比於外界的大幹快上,他們習慣於小幹慢上。
二者究竟哪個更好?應該說都好,也都需要。二者應當在對立中有交錯。大幹快上需要用小幹慢上作為前奏和模型,等一切都調試好了,再“大”不遲,再“快”不遲。
從個人講,在這個講究“經濟效益”的時代,當然還是以大幹快上合算。這就需要國家做一些政策傾斜,免得小幹慢上方麵缺人斷檔。但是從研究者的心境上說,一生都處在藝術般的境界中,所能領略的又是人類最深厚和最豐富的積存。即使物質上清貧一些,也值得了。
老字號人習慣“痛苦”,從“痛苦”中取得機敏;大生產人習慣痛快,但痛快中隻求傾瀉。人的一生,最好能是二者的結合。當然,人生站位常常容不得自己挑揀。但隻要可能,如果“一邊”站久了,就爭取晃蕩到“另一邊”去。
務虛在前,貴在自覺
老字號多是從務實開始起步的,靠偶然性發家,許多更是在“一不留神”狀態中出現的。偶然性的成果引來了初步成功,接下來的手工操作,通過苦苦的摸索,最後終於成了“正果”。摸到了門徑,便擁為家私,並將之神秘化。一旦神秘化,也就再難進步。實踐如此,理論上就更是滯後。或者幹脆說,老字號反對把自己和形成過程理論化,那樣做會使別人便於仿效,會砸了他自己和後代的飯碗。
我們今天研究老字號,首先應當關注的是群體,而不是這家、那家的特定個體。要看它作為群體形成和發展的曆史,找出它和其時社會經濟、政治、文化諸多方麵的關聯,從而確定它在當今社會的位置和作用。
不知是否可以這樣概括——在清中葉之後的北京,字號已大量出現,到了清末,老字號便集中湧現在前門地區。它在國計民生中占據的位置很可憐,大多屬於“小打小鬧”,讓處在憂患時代的民眾玩物喪誌,為京城製造出一種虛假繁榮。民國之後,戰爭頻頻爆發,老字號強力支撐,也免不了風雨飄搖。建國之後,老字號基本混同於一般的商品和商業行為,雖然生產力有了提高,但味道上大大減弱。“文革”當中,毫無例外地遭到“橫掃”,在浩劫後恢複時已元氣大傷。老字號盡管有以上的先天不足,但它在文化上的價值很大,它使我們這個民族很細膩,手很巧,心很靈,很善於從某些小的地方陶冶自身,從而保持內心的穩定。
老字號有兩種價值:商業價值和文化價值。前一種很微弱,價值極其有限。光依仗它,不能成為老字號繼續存在的依據。倒是後一種文化價值,對於今天、今後的現代化社會,有著重要的啟迪作用。僅從表麵認識,會覺得老字號的文化價值相當“舊”,與現代化社會五色斑斕之“新”,在所有方麵全都格格不入;如果認識深入了,並且處置妥當了,就會發現老字號表麵之“舊”,恰可以與現代化之“新”形成互補。
為了確保老字號在當今社會有所作為,就必須選擇一個適當的區域,造就一個適合“再造”老字號的溫床。溫床何處?不妨重建前門區,以之作為今日“再造”老字號群體的“開發區”。說“重建”,是因為曆史上已經有過三度。清代有過,國民黨時代有過,建國初期也有過。因此今日重建,老百姓心裏有準備,不生疏。用“開發區”一詞,說明“再造”老字號不是讓遺老遺少重溫舊夢,不是向後看,而是向前看。前門恰恰位於整個北京城的中軸線上,北有天安門、故宮和亞運村,南有天橋,天橋稍南的兩側各有天壇和先農壇,永定門以南又有南苑。前門在曆史文化上自有不可代替的價值,是向青少年進行國情教育重要基地。事實上,今天已經到了搶救“前門”的時候。事不宜遲,如果今天把這件事情做了、並且做好了的話,就會功在千秋。
總之,用文化精神作為先導,開展對於老字號群體的研究,有利於策劃一個係統工程,工效上一好百好;操作起來就能事半功倍。這是今日研究老字號的第一個大前提。
此外,從大處講,今日世界出現了一個更大前提。一方麵,世界上各民族交往的頻繁化,生活方式已日漸同一。於是乎,世界上已有越來越多的民族,麵對這一種“未必好”的世界潮流,都在拚命加強自身傳統文化的民族化。我們很注意研究亞洲四小龍的經濟起飛的經驗,但是對於它們關注自身民族文化上的諸多做法,似乎還重視不夠。不知可否這樣講:隻有對民族文化也給予同樣的關注,經濟起飛才有後勁兒,起飛的翅膀才能堅強有力。對照四小龍,中國類似於老字號這樣的事物很多,在新的社會條件下給予“再造”會有利於加強傳統文化的民族化。應該讓未來的中國人,通過各種各樣的吃、玩、用,繼續保持東方民族的靈性和心理。從這麼做的後果講,既是區域的,也是全球的;既是古典的,也是現代的。
有了上邊的兩個大前提,今天的做法也就是隻能和過去“對著幹”——再不能一切隨心率意,而必須堅持務虛在前、貴在自覺的原則。
務虛在前,即是站在已經“有了(過)”這樣一些老字號的基礎上,同時環顧國家和世界的現狀,讓二者激烈“對撞”;然後通盤審視它往日的集體特征,研究其中哪些適合今後社會的需求而被繼承,哪些因為不適合則需要淘汰;另外,要從今後的社會需求出發,研究還缺少哪些應該由我們中國製造的既“新”又“舊”的東西。至於這些應該增添的東西,我們又應該運用怎樣的方法“再造”出來,並讓它們出新即做舊,亂真更勝真。
要做到上述目標,就隻能貴在自覺。這種自覺至少應該體現在三個方麵:
第一,不要絕對排斥本節一開頭講到的“一不留神”。我們前邊講過,今後在大的問題上一定要“千萬留神”,一定要運用當代先進思想和科技條件去運籌帷幄。但是在小的方麵,就要充分重視和利用偶然性,通過偶然去說明和印證必然;並且還要在更多的新層麵上,去開拓和駕馭各種偶然性,利用總結偶然性的過程去舉一反三。當初,眾多民間的手工藝人,就是從偶然中發現了自己這一行中的奧秘。自己“通”了,說不定又會讓旁人“觸類旁通”。像京劇藝人厲慧良的“再造”《鍾馗嫁妹》,我覺得和仿膳“再造”滿漢全席就頗相似。像昔日前門廊房二條玉器大街上的競爭,和鮮魚口鞋帽大街的競爭,也應當互相啟發又各有特點。小作坊中小手工藝中的小竅門兒,有時薄得就像一層“窗戶紙”,並且是許多行業共用、共通的一張“窗戶紙”。有時這邊“一捅就破”了,會讓那邊也感到“豁亮”。有時這邊正試“捅”著,由於靈性較差,不料就在將“破”未“破”之際,讓“窗戶紙”那麵的人發現了,人家搶先出手,便“捅破”了這層本來是應該由這邊“捅破”的“窗戶紙”。一招先了,以後步步先,靈性這東西常常是不可估計的,西方文化往往從思想上先勝一籌,強調整體的籌劃與運行;東方文化則注重靈性,喜歡在“做”的當中“自我顯示”。我想,東方和西方各有各的傳統,可以也應該互相學習,但首先不要丟掉自己的優勢。
第二,不要一概排斥“手工活兒”,恰恰相反,要尊重“手工活兒”中蘊涵的創造性與特殊性。注意在把機器大生產引入“一般生產環節”的同時,要留下最關鍵的環節以手工活兒去“最後完成(善)之”,要善於從文化層麵上給以總結,要善於保留口頭文化階段那種不依賴文字說明一切的習俗,也在運用印刷文化階段善於“製作”出一些“不全之全”的“文字概括”,還要利用電視文化階段的有利條件,去搞一些不同於以往兩個文化階段的新說法和新做法。另外,嚐試著實行三個文化階段(口頭文化、印刷文化、電視文化)間的穿行,可以加大人類思維外在形式上的反差和跳躍,這項工作從我們這一代人開始,可視為是最大的幸運。
第三,要把上述生產流程上升到文化的層麵,美其名,琢其實,逸其質,神其味。對待非關鍵的生產部分,以技術態度“一瀉千裏”;對待關鍵部位,以文化心態仔細玩味,讓這裏成為審視中國曆史文化的一個窗口。讓每一個老字號都具相當的曆史和文化的負載。讓關心老字號的每個顧客,都從每一次的“出入”當中,領會到曆史、文化“過程”的神奇和獨特。
上麵講了有關老字號前途的種種。下麵,我們預測一下它在未來社會的走向。
一種:老字號的自我意識旺盛,處處爭強好勝,時時表現特色;同時國家也給予特殊待遇,不在經濟效益上苛求,但從文化效益上嚴求。這樣,兩方麵的積極性結合到一處,水漲船高,相輔相成。老字號就有可能在不斷總結的基礎上越來越興旺。
另一種:老字號的自我意識不強,混同於一般商業單位;同時,國家在領導上也一般化,不注意保持其古典性格。久而久之,老字號就勢必失去了“自我”。不僅“沉淪”為一般的商業單位,而且在事實上還會拖眾多商業單位的後腿。
極力爭取第一種前途,是老字號和國家的共同任務。如果老字號群體走進第二種前途,首先是民族文化的極大損失。如果未來社會中不能活躍(至少是存在)相當數量和層麵的老字號“活化石”的話,國家是否還能真正進入現代化,也就成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