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鄉滿四歲那一年,錦秀的在職研究生終於畢業了,現在的錦秀已經有了副研究員的職稱。待遇和職稱雖然來得有些晚,但終歸還是來了。錦秀的心情比以前好了許多,她在給別人當助手時,甚至都不願意再走進研究所的大門,終於,經過她的努力,眼前的危機暫時得到了擺脫。
人要是順了,許多好事都會找上門來。這天,錦秀剛上班不久,就被人叫到了所長辦公室。這麼多年,錦秀之所以還在研究所裏堅持工作,完全是因為碰到了一位好所長。所長是她的校友,“文革”前的大學生,即便在沒有科研項目的“文革”期間,也一直堅守在研究所。如今,改革開放也使研究所與市場掛起了鉤,而此時,也正是錦秀最為失意的階段,正是老所長的鼓勵,幫她走過了人生的黑暗。
見她進來,所長微笑著拿出一份文件,把它推到了錦秀的麵前。這是一份紅頭文件,內容是中德兩國將建立長期合作關係,首要項目就是在德國建立一個研究所,共同研發。
錦秀一目十行地把文件看了,心便咚咚地狂跳不止,她意示到,自己又將有新的機會了。
果然,所長慢條斯理地說:所裏研究決定,準備派你去德國,和德國同行共同研發新的項目。
錦秀“騰”地站了起來,一時不知如何感謝所長。
所長溫和地說:咱們所裏符合條件的差不多都出去過了,能在國外學習新的技術和理念,回來工作肯定是不一樣的。幾年前你就該出去了,是家裏拖了你的後腿。這是個新的項目,你做好在德國長期工作的心理準備。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所長辦公室的,隻覺得一陣頭重腳輕。出國一直是她的夢想,以前所裏也經常有出國的名額,要麼是進修,是麼是合作項目,三兩年後,項目完成了,出去的人再回來就理所當然地成了項目負責人,挑起所裏的大梁。她在事業上最灰暗的時候,曾經是如此羨慕、嫉妒過那些風光無限的同事。這一次,終於輪到她了。
那天晚上,下班後她特意去了一趟幼兒園。現在,念鄉仍然上著全托班,隻有周末的時候,他才會被媽媽接回來。不是周末,卻能夠回家,這讓念鄉喜出望外。黎京生還沒有回來,她特意給黎京生打了電話,囑咐他早點回來。
沒過多久,黎京生騎著自行車,一路鈴聲地回來了。黎京生比以前黑了,也瘦了,他火燒火燎地走進屋,一眼就看見了念鄉,他意示到家裏有事情要發生。抱過兒子,就去用目光望著錦秀。錦秀這才慢悠悠地說:你先坐下,我要通知你一件事情。
黎京生的預感得到了證實,他忐忑著坐了下來,不錯眼珠地盯著錦秀。
我要去德國參加一個合作項目,是所裏派的。
黎京生聽了,腦子裏“轟”地一響。這段時間,他最怕的就是錦秀出國了。自從下崗以來,他和幾個戰友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老兵餐廳上。他們把餐廳當成了拯救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然而,餐廳開得並不順利,時好時壞,讓人提心吊膽。現在,他們又增加了外賣業務,每到中午或晚上,幾個人推著餐車上街賣起了盒飯。三五塊錢的盒飯,沒有多少利潤,隻是增加一些流水罷了。
錦秀讀在職研究生時,黎京生就盼著她能早些畢業。現在,她是畢業了,也享受副研究員待遇了,他本以為自己能輕鬆一下了。他沒有更高的奢求,隻求錦秀多照顧一下這個家,他可以一門心思地撲在老兵餐廳上。餐廳不僅是他的事業,也凝聚了戰友們的心血,他沒有理由不帶領戰友們把它做好。沒想到,怕什麼就來什麼。
他慢慢地點上一支煙,眯著眼睛看著神采飛揚的錦秀,終於說: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個機會,以前你為這個家已經犧牲了很多。說實話,盡管這個家需要你,但我想好了,為了你的理想,你還是去吧。
聽他這樣說,錦秀的神色也略有些隱憂:我知道我這一走,你會很難,孩子還小,讓你一個男人照料這個家,也為難你了。可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是最後的機會了,所裏和我同樣情況的人幾乎都出去過了。所長也是出於這方麵的考慮,才把機會給了我。
黎京生把手裏的煙頭滅了,站起身說:你放心走吧,我不拖你的後腿。多難的事都扛過來了,別忘了,我是當過兵的人。
說完,還衝錦秀輕鬆地笑了笑。
在錦秀的眼裏,黎京生已經不是以前的黎京生,以前的黎京生在她的眼裏是高大的象征,是一棵樹,而自己隻是一株小草。自己能夠和黎京生生活在一起,她始終都覺得有些奇怪,是為了姐姐錦春,還是為了自己?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此時的黎京生是現實的,現實的黎京生已經不是一棵樹了,她也不是草了。她覺得自己正在慢慢地長成一棵樹,而黎京生呢?她卻有些看不清了。
接下來,她就沒日沒夜地準備出國的事情,拿批件,辦護照,交接手裏的工作。忙完這一切時,她突然想到了大姐錦春,這一段時間忙得她幾乎沒有給錦春寫過信,自己就要出國了,她該給錦春寫封信了。信寫得很簡單,主要還是放心不下姐姐的婚事。姐姐的婚事一直以來,就像壓在她心頭的一塊石頭,讓她喘不上氣。盡管她也知道,即便自己不嫁給黎京生,姐姐和黎京生的故事也不會再繼續了。但人往往就是這樣,明知道和自己沒有關係,卻仍往死胡同裏鑽。
錦春前段時間來信說,她已經打算和林建設結婚了。直到這時,她才鬆了一口氣。
錦秀終於出國了。告別的場麵永遠是通俗的,臨走的前一天,她特意去了幼兒園,告訴念鄉媽媽要出差,會去很長一段時間。
念鄉明顯比其他的孩子懂事許多,看著前來告別的媽媽,做出一副小男子漢的表情說:放心吧,媽媽,不用想我,回來別忘給我帶禮物。
錦秀拚命地點著頭:念鄉啊,以後要聽爸爸的話啊!
轉過身時,她已經是淚流滿麵了。這麼多年,她覺得最對不住的就是兒子念鄉,她在心裏安慰著自己:念鄉,原諒媽媽吧。媽媽這樣做都是為了你有一個好的將來。
難過之後,還是得硬下心腸往前走去。當她擦去臉上的眼睛,她就又是錦秀了。
錦秀走後,黎京生肩上的擔子陡然重了,也從此多了一件心事,每天回來都要繞道去幼兒園裏看一看。他去時,孩子們有時已經睡下了,他隻能看一眼念鄉,跟老師交待上幾句。有時去得早一些,趕上孩子們在院裏玩時,他喊一聲“念鄉”,兒子就興衝衝地跑了過來。
每一次,念鄉都會問: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出差回來呀?我想她了。
他每次都會重複著:快了,再過幾天。
直到老師喊孩子們回去睡覺了,他才衝念鄉揮揮手,念鄉也戀戀不舍地說:爸爸,你明天再來。
然而,明天的事情就說不準了。當他再一次出現在幼兒園的時候,園裏漆黑一片,他在暗影中站一會兒,抽上一支煙,當煙快燃盡時,他說一聲:再見,兒子!騎上車,匆匆地走了。
周末的時候,不論他多忙都會準時來接孩子,然後帶著念鄉直奔老兵餐廳。正是賣盒飯的高峰時段,他推著餐車,領著念鄉,走街串巷地吆喝著。百無聊賴地跟著爸爸跑了一天的念鄉,又一次問起了媽媽。
黎京生順口說道:快了,媽媽快回來了。
念鄉再了不肯走了,他認真地看著黎京生的臉說:我知道,媽媽不要咱們了。
兒子的一句話,說得黎京生心裏“咯噔”一下,他呆定地望著念鄉說:別胡說,你媽出差了。
不對,我媽沒出差,是出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