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錦秀攥著錦香胳膊的手突然就鬆開了,目光癡呆地望著前方。
車裏很靜,隻有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和車輪輾過地麵的沙沙聲。錦香為了安慰錦秀,又說下去: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錦秀盯著錦香的臉,仿佛要用目光把她望穿。
錦香小聲地說:除非換腎,這也是唯一的辦法。
錦秀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再一次抓住錦香急切地問:換腎?換誰的腎?有腎嗎?
錦香知道這句話說出來幾乎就等於沒說,此時的她就是腎髒內科的醫生,她到醫院工作這麼長時間了,隻成功做過一例腎移值手術。那還是半年前,一個死刑犯人捐出的腎髒。目前,國內外的醫學移植技術已經不是問題了,關鍵的是移植器官的匱乏。她這樣說,隻不過是安慰錦秀罷了。現在,麵對錦秀一連串的逼問,她隻能實話實說了:技術沒問題,隻是還找不到腎源。
錦秀眼裏燃起的一線希望,“倏”地滅了。
車子直接開到了醫院。下車的瞬間,錦秀仿佛做了一場夢,十幾個小時之前,自己還置身國外;現在,卻回到了國內的醫院,巨大的反差,讓她迷糊起來。
錦香帶著錦秀,跌跌撞撞地進了病房。錦春正在伺候著黎京生,忽然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錦秀。
錦秀——
聽到錦春喊錦秀的名字,黎京生的目光也慢慢地移了過去,四目相視,錦秀的嘴唇就抖動著,卻說不出一句話。
黎京生虛弱地說:秀,你回來了?
錦秀“哇”的一下哭出了聲。錦春的眼睛也蒙朧了,她悄悄地躲了出去。
黎京生的樣子很是從容,從住進醫院的那天,他就學會了堅強。作為一個已經看見了死亡的人,還有什麼比死亡更可怕呢?相反,他開始變得鎮定,也堅強了。
他用手愛撫地拍拍錦秀,輕聲說:秀,別哭,一點小病,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自欺欺人地安慰,更是讓錦秀傷心不已,她哽咽著:你不用騙我了,錦香都已經告訴我了。
黎京生馬上轉移了話題,關心地問:國外的工作開展得順利嗎?
錦秀沒有回答,望著他默默地流淚。
你真不應該回來,來來回回的多耽誤工作。我沒事,有錦春和錦香呢。
錦秀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想想他們已經分別了半年,卻沒想到在這樣的情形見麵了。
黎京生伸出手,摸著錦秀的臉,仔細地端詳著:秀,你嫁給我,就沒讓你過上一天省心的日子。先是媽拖累著你,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出國了,我又躺到了這裏。
錦秀低泣了起來:快別說了,這都是命。
黎京生慢慢地抹去錦秀臉上的淚水,自己的眼淚也濕了枕邊。
錦秀走出病房,看到門外的錦春時,她猛地撲到錦春的懷裏,失聲道:姐,我咋就這麼苦呀——
錦春用力地抱緊錦秀,此時她的心境比任何人都要複雜,看著懷裏的錦秀,她又能說什麼呢?如果自己當初沒有和黎京生戀愛,也許就沒有現在這樣的結果。
錦秀匆匆地回來,又匆匆地走了。她是這次合作項目的中方負責人,她不可能一走了之,她也向研究所請求換人,可項目進行中,中途換人不太可能。她隻能是揪著一顆心回到德國。
研究所的領導自然也很同情錦秀的遭遇,為了減輕她的牽掛,也是為了讓黎京生安心治病,所裏特批錦秀把念鄉一同帶了出去。
錦秀明白所裏領導的良苦用心,在這樣的決定麵前,她已經是千恩萬謝了。作為中方項目的負責人,她不能半途而廢。否則,不隻是國家蒙受經濟上的巨大損失,也涉及到與國外合作的信譽問題。
臨告別的那天晚上,錦秀留在了黎京生的病房。他試圖勸她回去休息,畢竟第二天還要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她沒有聽他的話,執拗地坐在那裏,默默地守在他的床前。
她知道,也許這一次的告別會成為永別。想到兒,心裏就說不出的難過。這兩天來,她的眼淚似乎已經流幹了,她也想了很多。現在,她已經變得很平靜了,她說:京生,你娶了我後悔嗎?
黎京生看她一眼,很快地說:看你說哪兒去了,如果不是嫁給我,你早就是博士,可以幹更多的事業了。
她低下頭,把臉貼在他的手上:你現在病成這個樣子,我卻不能在你身邊,而讓姐姐來照顧,我這樣的老婆太不稱職了。
秀,你千萬別這麼想,你有你自己的事業。我得了這個病,誰也沒有辦法,生老病死,每一個人都會有這一天。這麼多年,我和這個家已經把你拖累得夠嗆了。
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黎京生慢慢欠起身,從枕頭底下抽出一隻信封:這是我寫給你的。
她伸手欲接,他卻又把信放回到了枕頭下:現在不給你,等明天走時再給你。但你得答應我,這封信上了飛機再看。
她望著他,點了點頭。
不知過了多久,黎京生似乎睡著了。她托著腮,不錯眼珠地望著他,很久,很久。
第二天一早,錦秀帶著念鄉趕到了醫院,她打算看一眼黎京生後,直接從醫院趕到機場。
念鄉把臉緊緊地貼在爸爸的臉上,表情裏既有興奮,又帶著不舍,他知道自己就要像媽媽一樣離開爸爸了。
黎京生握著念鄉的手,眼睛就濕潤了:念鄉,到了國外要聽媽媽的話啊。
念鄉認真地點點頭。
爸爸答應過帶你去天安門廣場放風箏,可爸爸一直沒能實現。等爸爸的病好了,一定帶你去。
爸,我會想你的。
黎京生點點頭,說:爸也想你。
這情景就有些生離死別的意味了,在場的人都哭了起來。錦秀拉著念鄉走了出去,她強迫著自己、也強迫著念鄉離開了病房,否則,她害怕自己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直到走出醫院的大門,她才衝送出來的錦春和錦香說:姐、小香,京生就托給你們了,這份情算我欠你們的。
說到這兒,又從包裏取出一張存折,遞給了錦春:這些錢是我在國外省吃儉用省下來的,姐,這錢就放在你這兒,留著給京生看病,一定用最好的藥。
錦春想把存折塞回去,被錦秀製止了:姐,你別忘了,京生是我丈夫,我有這個義務。
說完,她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帶著念鄉坐了進去。一直到出租車開走,她都再也沒有回過頭,她怕自己會哭出來,念鄉不停地衝著大姨和小姨揮著手。
上飛機後,一切都安頓下來,她才想起黎京生交給她的那封信,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信。
秀:
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寫給你最後的一封信,認識你到和你結婚,我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生活就是生活,說不清、也理不透,我躺在醫院的床上把什麼都想了一遍,我欠你的情這輩子也許沒法補上了,那就等來世吧。
秀,我現在向你提出最後一個請求,咱們離婚吧,讓我踏踏實實地離開這個世界,也讓你自由地追求一份屬於自己的生活。
信的最後,又附了一份離婚協議書。
錦秀看到這兒,再也忍不住了,她用信紙捂住了自己的臉,眼淚洶湧著流了出來。
念鄉在一旁喊著:媽,你怎麼了?
她緊緊地抱住了念鄉。在這架飄搖的國際航班上,因為念鄉,她得到了溫暖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