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劇目之謎(3 / 3)

如今則不同,大家都忙,無論看戲的還是演戲的,都希望“直奔主題”,迅速就拿到成果。這裏僅說看戲。正因為看戲的時間有限,所以盡量少走彎路,這樣每次看戲都能夠取得預期成果,就能提高我們的興趣和信心。

我曾寫過專門京戲審美程序的一本書,其中概括出這樣的幾個步驟:一,猴兒戲領進門。此論在前邊《鬧天宮》一節中已經談過。二,武打真奇妙。此論在《三岔口》一開始也說過。三,韻白聽不懂。京戲的話白有許多種,京白是最通俗的,然而京戲最難得的魅力卻存在於韻白之中。四,唱的不是歌。有響亮的洋嗓子,未必能夠成為最好的京戲歌唱演員。京戲的好嗓子必須“掛味兒”,既是天生的,也有後天成分。這一點簡直就沒辦法讓外賓弄懂。五,臉譜處處有。舞台上的都是狹義臉譜。如今舞台後和舞台下,狹義臉譜延續上問題很多,卻生出許多成功的廣義臉譜。二者比較,是後者的前途更大,但前者如何在京戲革新中“過關”,還是問題。六,行當是什麼。京戲有行當,演員首先在行當上“到位”,就可以上台演出;然後再去精心刻畫,完成人物的“個性化”。這樣,不僅提高了排演新戲的成活率,而且這種“兩步到位”的辦法,可以讓演員和觀眾同步前進。這是遠遠優越於西方戲劇“一步到位”的地方。現在有些話劇導演執導新編京戲,采取了打破行當的措施,還以為是革新,其實恰恰相反,昔日焦菊隱導演話劇時,反倒從京戲手法中“偷”到許多東西。七,一桌與二椅。前文已述及,不再重複。八,鑼鼓心中敲。京戲鑼鼓固然很響,但它最大的優點不是自然主義的,不是模擬自然界中這樣那樣的聲音,而是藝術地再現人物心中的聲音,這才是京戲鑼鼓的本質。九,上場與下場。前邊談“出將”與“入相”時略微談到一些,現在必須再做補充。話劇人物的“上”,是從一個固定的場所而來,即使不交代觀眾也可以替演員設想,演員做得不明白,觀眾有權責問他。京戲不然,人物多來自不固定的“無”。甚至他(她)剛上場時還不是人物,要等到他(她)走到台口,或唱或念發出第一個聲腔,這時才算進入角色。同樣,演員下場時,或唱或念完成最後的一個字,人物也就消失。如果是好演員,觀眾就用掌聲歡送演員退出舞台。十,形式寫實與虛擬。這是京戲最本質的特征。在京戲中,是把寫實和虛擬統一起來的,有時實寫,有時虛寫,最佳狀態是二者結合。

我書中還有一些看法,這裏就不一一細說了。

戲碼貴在安排

京戲劇目之多,可說是浩如煙海。在有關京戲的詞典中,翻到“劇目”的欄目,那許多單個的戲,按照拚音字母的順序逐一排列——您就慢慢去看吧!可我相信,即使是再虔誠的戲迷,也不會有那麼大的耐心,把它們逐一看完。——以上是一種無序的排列。

還有另外的一種有序的排列。那就是報紙上或戲園子門口的“水牌”上書寫的當天的戲碼--出接著一出,觀眾看著它們,就仿佛已置身戲園子,一次次為演員的精彩表演喝彩。我們提倡的就是這種精彩而又別致的有序。

第一,安排戲碼要從戲班的自身條件出發。戲班的頭牌是老生,大軸必然是老生戲,那麼倒數第二出就得是青衣戲或武生戲——通常,戲碼都是這樣“倒”著排出來的。每個戲班要根據自己的陣容(各個行當、流派的“軟硬”和“有無”),一排就要排出一(個時)期的戲碼,不能有重複,要吸引觀眾的注意力。有時可以出奇製勝,出現一些冷戲或反串戲(指違背演員原來行當或流派)。

第二,安排戲碼要考慮到觀眾的需求。比如北京有許多戲園子,它們所處的位置不同,經常來看戲的觀眾也不同,因此口味上就有差別,戲班安排不同戲園子的戲碼,自然也就需要有區別。

第三,從曆史和社會的眼光出發,安排戲碼更要有獨到之處。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風潮,適應風潮的劇目往往有突出的效果。上海的海派時常排演“應時”的戲,有時一折連台本戲“走紅”,也可以半年不更換劇目。北京的風氣頗為不同,一些名票給自己一生票戲定格,往往會通過組織堂會戲來實現。著名票友張伯駒為了慶祝自己的四十大壽,組織了一場《空城計》,其中特煩楊小樓、餘叔岩、王鳳卿、程繼先分別扮演馬謖、王平、趙雲、馬岱,他自己則扮演第一號人物諸葛亮。特別是第一場一開頭的四將起霸,立刻把氣氛推到了高潮。等到他自己上台,因為聲音不大,反倒被淹沒了。後邊,餘叔岩和楊小樓相互“咬”著唱,實現了京戲曆史上不可多得的一次較量。甚至,連組織這台戲的過程本身,也透露了戲班人物處世的許多特點,由於是眾多名伶參與,這件事真可以寫進史書。

《曹操與楊修》

應該說一說新戲了。這出戲在現代京劇史上非常典型,很值得大書一筆。首先,它是出花臉和老生的“對兒戲”,而且是以花臉作為“頭牌”。這在京劇史上就很少見,一般沒有實力的花臉演員,是不敢這麼做的。扮演曹操的演員尚長榮,是著名四大名旦尚小雲的公子,曾任陝西京劇團的團長。他首先接到本子,非常喜歡,但又覺得陝西的力量不足,便拿到上海尋求合作。雙方一拍即合,上海方麵又派出高明的導演和音樂設計,最終使這出戲形成一種“史詩”般的恢弘風格。

其中的曹操不同於以往京戲傳統的“大白臉”,他已經很“現代”,特別是其中曹操的“夜夢殺人”一場,把戲推到了一個空前的高潮:楊修知道曹操的“夜夢殺人”是假話,就順水推船把曹操的夫人半夜“調”進軍營去見曹操——楊修的這一招夠狠毒的,就看你曹操是否舍得殺夫人了!曹操畢竟不是常人,他反複思考和鬥爭,最後忍痛殺了自己的夫人——當然觀眾看到這裏,也預感到曹操與楊修之間是不可調和的了。

這戲采取了大布景和大製作,不是一般劇場就能演出的。外出巡回,布景道具要裝幾個車皮。這出戲屢次得獎,也可以說是以重大代價取得的一項豐碩成果。如果說到不足,那就是它過“大”過“重”,不利於在群眾中推廣。另外這個戲的主題也過於“沉重”,和京戲原本那種樂天的習俗離得過“遠”。

《宰相劉羅鍋》

這是近年北京舞台上推出的一台難得的連台本戲。從新時期開始沒多久,上海京戲便異軍突起,以《曹操與楊修》打頭,每年都有新戲問世。北京的局麵是尷尬的,中國京劇院和北京京劇院互不來往,關門受窘的情形延續了許多年。此際,是由北京文化局局長張和平掛帥,連續兩個春節推出“賀歲京劇”《宰相劉羅鍋》(一至四本),編劇導演音樂設計都來自全國,演員以北京兩大劇院為主,其他如上海的優秀演員也被錄用進來。老實說,這種手法並不奇怪,隻要投入較大資金,收編全國的優秀人才,那麼搞出來的藝術品總不會太差。

但是,我在觀看了演出之後,覺得它們畢竟不是上海版新京戲的簡單重複。最主要的差別至少有二:第一,是指導方針上的變化。北京方麵宣稱:“(搞賀歲劇)就是要好聽、好看、好玩兒”。顯然,這種看法和創作《曹操與楊修》是很不一樣的。第二,《宰相劉羅鍋》第四本最後一場的舞台形式極有特點,簡化成一句話,就是“四堂會審”。老戲迷都知道(也陶醉於)“三堂會審”,這格式乃是京戲取得成功的基本舞台樣式之一。在北京搞新戲,不應該把這些樣式一概排除。我甚至覺得,這出戲的編劇,甚至在動筆之前,頭腦中就先有了這“四堂會審”的格局,戲很可能是從後向前編的。所以我認為,在北京搞京戲的新戲,不要忘記北京昔日有過一個京派京戲,今天的任務就是對昔日的傳統先學習再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