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血緣風俗之謎(2 / 3)

“俞楊換子”的訛傳

標題中指明“訛傳”,我再說這件事就料無大礙。我是在已經做了若幹年研究之後,才意外遇到下邊的這則“史料”,真是大吃一驚。下麵,讓我用現代漢語轉述:

俞菊笙和楊月樓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某年,雙方的妻子全都懷孕,即將生產。俞便對楊說:“咱倆是最要好的朋友,不能等咱倆一死,就讓這交情就斷了。現在咱兩家都要增添新的孩子了。如果是一男一女,就讓他倆結婚,咱倆也成為了親家。要都是男孩或者都是女孩,咱就換過來養,同樣能夠增加兩家的感情。”楊當時就答應了。後來孩子生出,結果都是男孩,於是就換過來養了。等孩子稍大,才發現楊家這個(即楊小樓)非常聰明,而俞家那個(即俞振庭),既頑皮又愛打架。於是俞菊笙心裏就難受了,覺得楊家因為自己的一句話而吃了虧。但也沒辦法,當初說過的話總沒辦法收回來。於是,俞老先生把自己的藝術傾囊相授,俞派武生的精華反讓小樓得到了不少。再加上小樓後來的努力,終於又自創出“楊派”武生。

我查閱過楊小樓的生年是1878年,而俞振庭的生年是1879年,差了一年。但轉瞬又想,很可能從陰曆講,這兩個生日是緊挨著的。比如梅蘭芳生於1894年12月,而周信芳生於1895年1月。從陽曆講,他倆差了一歲;從陰曆說,則是同歲生人——這也才是1995年同時紀念他倆“百年誕辰”的緣故。再說這“俞楊換子”,我後來專門請教過年紀大的梨園朋友,他們肯定是“訛傳”,我當然也無“翻案”之意。但我隻想說,這件在曆史上就不很肯定的事,的確具備“造假”的可能,並且還“通情達理”到足以編一出戲的程度。我聯想到另一則關於楊小樓的傳說——有一次,別人挑撥自己和尚和玉的關係。小樓當時反駁:“不對!今天俞派武生,除了我還有幾個人?能與我分庭抗禮的,還能有幾個人?老尚(和玉)不弱於我也!”

說話的當時,俞派是武生行中的領銜者,楊(小樓)派和尚(和玉)派,都還沒“出來”。但楊小樓的技藝略高於尚,更高於俞振庭,所以小樓提倡“有飯大家吃”的理念,而自己不在演戲中把“飯”吃得過“飽”。

“大網”究竟罩住了什麼

說一件我小時候第一次看京戲的事。我五六歲,是跟著祖父去的。祖父家住在和平門與前門之間的內城絨線胡同,我跟著祖父下午先步行到前門,在大柵欄一帶轉了轉,又在哪個小飯館(名字不記得了)吃了飯,最後才到“中和”戲院看戲。一共幾出戲碼已不記得。隻記得最後結束時,一個裝扮成“鳥形”的演員走到台口,忽然從頂上落下一個大網子,把這個演員全身罩住。他身後的一個大佛爺哈哈笑起來——戲就結束了。後來,我才知道當晚的戲碼是《十八羅漢收大鵬》,主演是李萬春,最後哈哈笑的是如來佛。

大網,實在是一種妙不可言的象征。大網,既能罩住武藝高強的大鵬金翅鳥,同時它又是一種溫暖的土壤,能夠滋生長出各種各樣的技藝,培養出生龍活虎的藝人。曆朝曆代的藝人,就生活在這一張網的當中,生於斯,長於斯,也終老於斯。

網,一方麵是人織造的,反過來它又織造了人。梨園人以自己的血緣,很精心很誠懇地織造了它,它反過來又織造了梨園人的一切內在。還有,社會風俗是這場織造的背景,梨園人在其中越發努力,風俗之網也就越發厚實。是梨園和它身邊的人,共同以自己的血緣去織補風俗的這一張網,最後這網也把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給網了進去。

下邊,我們就看看演員們是怎麼生活在風俗中又同時加重加濃了風俗的。

住好房與“吃瓦片”

一切人都喜歡住好房,京戲演員尤甚。他們出身大族華屋的不多,倒是在低矮平房中長起來的不少。俗話說,“水向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任憑是誰,都願意逐漸住進那好房子啊。於是,很多演員在住房問題上“一年一個台階”——今年大雜院,明年住獨院,後年就是四合院了。這麼做有個原因,每年都有人進京“約角兒”,他們是上海戲園子的代表,來之前老板就給他們“死任務”,一定要約到某某和某某頭牌,他們各自的包銀是多少。但在他們之下,總還需要一些輔佐他們的人啊。這些人沒準價兒,同時這些約角者心裏也沒底。那怎麼辦?隻有自己實地去看!何謂“實地”?那就要進人到他們的家,一看是新買的四合院,行,價錢可以與“角兒”相差不遠。一看雖是獨院但方向不正,同時還缺東房,那價錢就得多往下落一落。要一看還是大雜院,這“約角兒的”扭頭就回,心想這位跟我住的一樣,我約他幹什麼?上海戲園子裏有的是“底包”(基本演員),他們是又便宜又聽話!於是,北京唱京戲的這些人習慣了今年小修明年大修,而且裝修的某些材料要直接從上海進。這樣,從上海來的人,就會覺得更入眼。

等到這一過程基本完結,他們就開始買房了。這,是他們最穩定的投資方式。每年掙下的餘錢,舍不得大吃大喝,也不太敢把錢存在銀行裏,因為萬一它“毛”了,你又能找誰說理去?惟獨他們看準了一點:盡管兵荒馬亂,但房子總“立”在那兒,總有人要租房住。他們的一個很大的樂趣,就是每到收房租的時候,手裏拿著“房折子”,從這個胡同進去,再從另一個胡同出來——就這一進一出,自己衣兜裏就“嘩啦嘩啦”響開了!這,難道還不是個“樂兒”麼?甚至有的名伶,頭天剛剛收了徒弟,徒弟在大庭廣眾之下給自己磕了頭,自己也當眾講了許多做人和學藝的道理。可第二天,他就手裏拿著“房折子”,帶著徒弟穿街走巷收起了房錢!這,一點也沒什麼不好看。房子是我堂堂正正花錢買來的,房客住我的房子,到時候給房錢,這是天經地義!即使真有交不起的房客,他總得懇求我幾句吧?那時候,我即使發了惻隱之心,那心底總還萌生出少許的自豪吧?“徒弟!你既然拜了我,那就從各種地方都學著點!”

北京人管這種原始積累的方式叫“吃瓦片”。師傅聽見了:“什麼?他敢說我‘吃瓦片’?他要是有能耐,讓他也吃兩口——看那瓦片硬不硬,會不會把他的牙給‘咯’下來?”

“私人飯莊”

飯莊是30年代前後在北京常見的一種進餐場所,通常排場比較大,有的還帶戲台。許多有錢和比較有錢的人,或是景仰有錢的伶人,時常有個人的“私人飯莊”。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吃完飯不交現錢,而是把預先帶去的折子往夥計手裏一遞:“寫吧!”夥計痛快回答:“是嘍,您呐!”拿到櫃上寫完再交還給顧客。顧客也許看上一眼,也許隨手就收起來。等這一過程完結,顧客起身,飯莊送客。夥計還得高高撂起門簾相送——應該說,這在顧客臉麵上是很風光的。試問飯莊一方,不能當時拿到飯錢,是否就吃了虧?否。飯莊到每年的三節(端午、中秋和春節)由夥計到顧客府上(實際就是“家裏”)收帳,顧客一方絕對不會少給。

著名演員袁世海也有另一種意義上的“私人飯莊”。他親口對我說過:“50年代以後,我每當在人民劇場有戲,每天的規律就是早晨起來,先出去溜個小灣。回家吃了早飯,到上房陪老太太說會子閑話,然後出門,由我住家的菜市口一路北行,穿過宣武門,再不遠就是著名飯館‘烤肉宛’了。這時大多已經午後一兩點鍾,飯館剛剛把火封住。老板見我來了,忙又把火挑開,從後邊拿出兩斤切好的小牛肉,再把作料和一碟小燒杯都端上來。於是,我一邊吃一邊和他閑聊。他們老爺子在時,我就是那兒的常客。等他管事兒了,經常看報紙上的廣告,知道我哪天有戲,都事先把東西準備好……等我吃飽喝足了,也不用當時交錢,就慢悠悠繼續向北走,經過西單西四直到護國寺,進了人民劇場後台的化裝間,腸胃裏經過消化,剛想打嗝,趕快沏一杯好茶一喝,就把那‘嗝’給壓下去了。隨後是扮戲,我們唱花臉的活兒累,等散戲一擰‘水衣’,真能擰出水來。劇院晚上派車送我回家。等回家才發現是真餓了。我妻子早把一桌我愛吃的東西擺好了……這就是‘我的一天’。像這樣的‘一天’,在我曾經是十多年沒變……”

袁世海在這上頭的資曆遠不是最早的,往遠處說,程硯秋自從搬家到西四報子胡同之後,就和一直開在西四的“同和居”飯莊建立了長期的交情。但凡是程家有事,沒跑兒,一準是在“同和居”辦。程先生去世於50年代,但這規矩一直保持下來。90年代初程夫人去世,還是在“同和居”辦事。程家大公子還最後在“謝喪宴”上呼籲程派門人求大同存小異,共同迎接程派的新繁榮……隨後,程家幾個孩子各自返回他鄉,他家後人中也沒人再幹這個,而“同和居”不久也奉命遷移到西城城外的三裏河,於是,這段延續了七八十年的聯係才告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