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將文化”
在上世紀上半葉中,打麻將是一種很普通的娛樂方式,梨園更是如此。但著名花臉郝壽臣先生,一是盡量不打,二是如果遇到不能不打之時,也以八圈為限。他是害怕一旦沉湎其中,一會消磨誌氣,二會影響團結。
我這裏提及,是想說說它的“另一麵”。梨園時常會有矛盾的,真遇到解不開時,經常就得拿到麻將桌上去解決。比如幾位名伶準備合作一台戲,這本來是好事。通常由幾個各自代表一方的大管事去捏估(指相互討價還價)。一般爭執幾回可以談攏,但有時矛盾尖銳了,就隻有拿到麻將桌上去解決。往往是占了便宜的一方,把一副“可以贏”的牌故意打輸;結果意外獲勝者頓時高興得大呼小叫——往往就在這時,贏的這方管事悄悄走近自己的老板,把一直尷尬在下邊的問題和盤托出。結果,這位贏者趁著高興就一口答應了。這一來,平時在冷靜狀態下得不到的結果,在牌桌上反而輕易得到。
梨園還有若幹相似的場合,比如飯桌,煙榻等等,不一而足。筷子,大煙槍,這些可以指指畫畫的東西,都可以放大成舞台上的大道具,如大槍大刀。後輩有時為了向前輩請教,一直得“追”到這些地方,還不能急,得等這些大牌前輩自己高興了,隨手拿起這筷子、煙槍什麼的,就隨意著一比劃,你年輕人要是個明白人,就能“一點就透”,京戲畢竟是種特別需要聰明的藝術,要是老碰上“榆木疙瘩”,老師也太累了。京戲是種不需要太累就能掌握的藝術。
“小茶壺現象”
舊日戲園子的後台,演員要想喝水,就各有各的辦法。普通演員,冬天到大火爐子旁邊,隨便找個大茶碗,從那大茶壺中倒上一碗。嫌燙,就先放在一邊晾著;等會兒變溫了,再一仰脖喝下去。可“角兒”有自己專人的化裝間,化裝有專人伺候,當然也包括喝水。通常在化裝間裏邊,在“角兒”的手邊,總有一個小茶壺擺著,隻要是渴了,一伸手就得拿得著。如果“角兒”上場了,這小茶壺得有專人管理,不能亂擱亂放,更不許不認識的人亂拿。曾經有過這樣的事——某位憑嗓子唱戲的“角兒”,就因為小茶壺亂擱,結果讓人給擱進了“藥”。“角兒”不慎喝了,最後嗓子就啞了。著名老生高慶奎1934年唱得“好好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嗓子突然就啞了。他從此離開舞台,名聲和收入都減損了許多,其原因一直也沒能查出來。
小茶壺是有著“保護嗓子(乃至本錢和生命)”的功能的,於是梨園人就漸漸愛護和雕琢起來,工匠們也專門為伶人製造可心的小茶壺,它同時成為一種工藝品。流傳後世,就首先成為工藝品。今天也有些年輕演員,從各方麵仿效老前輩,在後台“須臾不離小茶壺”便又成為一種“文化現象”,它有得有失,但得失究竟孰大孰小,那就要另行判斷了。
花樹與花鳥
京戲形成之後,大抵便離開生它養它的農村,滿足地安居在大城市中,轉從身邊能接觸到的“自然美景”中汲取著營養。顯然,京戲此時的視野已經縮小。即使如此,但有心胸的演員在這上頭還是經心的。
比如花和樹,通常是指庭院中的花樹。荀慧生和他的夫人,生前就一個愛樹一個愛花。對於花樹之別,荀曾有這樣的評價:“花開人人喜,難有百日紅。”老舍送我名貴菊花,比如‘醉楊妃’、‘千絲連’,當時也愛看,可它一旦聾拉下腦袋,我心裏就難受了。那會兒,丟掉要心疼;讓它萎靡不振戳在院子裏,我不舒坦。種樹則不同,春天一樣開花,有荀喜歡栽樹,先後在庭院中栽了梨、李、柿、杏、山楂、海棠、蘋果多種,一共四五十棵果樹。但到收獲季節,卻喜歡把果實分贈他人。荀宅的棗子非常甜,摘采下來,總要一筐一籃的,分送給梅蘭芳、老舍、田漢和歐陽予倩諸位。荀宅正院有柿樹數株,柿子熟了卻從來不摘,隻等相熟的客人在冬天進入客廳坐下,荀才讓家人站在梯子上用小棍敲下來,然後放在涼水中一點點地“拔”,等到水中結冰,那柿子才軟下來。荀親手給客人一把小銅勺,讓他一點點吃這“一兜蜜”……“文革”之初,首都二三百文化名人在太廟集體受辱。“紅衛兵”把戲衣成堆點燃,讓文化名人圍繞跪下,還不時用皮鞭抽打其背。荀受辱歸來,妻女連忙要清除其衣上血汙,荀推開妻女,先把窗前被抄家“紅衛兵”折損的桃樹幼枝扶正,並用布條將之捆好捆緊。荀歎息說:
“我挨打時能運氣以對,惟獨擔心老舍,一介文人……”果不其然,第二天就傳來老舍死訊。後來,經荀關懷的小桃樹幸而活了,但荀本人卻沒能逃過“文革”劫難。其時院中諸多老樹,全都萎靡不振。粉碎“四人幫”後,張偉君又為振興荀派忙了幾年,後也去世。目前院子緊閉其門,花樹亦非當日模樣。它們默默無言,隻期待著“荀慧生紀念館”的誕生。
說完花樹,再說花鳥。昔日著名花臉金少山,在台下就喜歡侍弄花鳥。有人嫌他“養花喂鳥耽誤工夫”,他則答“表麵上‘我養花鳥’,實際是‘花鳥養我’。”又指著籠子當中的“紅子”說——“它可是我的恩人哪!某日我唱《鎖五龍》,把它帶到了後台。我正勾臉,它一連唱出了七個音兒,一個更比一個高——這份好聽!我聽著,當時就想起‘見羅成把我的牙咬壞’那段唱,我何不把‘紅子’唱的給運用到戲裏呢?我當時膽子真大,也不管嗓子在家不在家,到了台上,把‘見羅成’三個字先用翻高的音兒唱出來,隨後越唱越緊,到了‘我為你花了許多財’那句,我又把‘我為你’三個字,再翻了個調門唱了出來。台底下哪聽見這麼唱的,頓時炸了窩了!等到‘雄信一死威名在,羅成啊’的時候,我又翻了一個調門,像喊叫似的‘叫’出了‘奴——才’倆字,這讓觀眾都樂瘋了!那個掌聲啊,差點把天花板都給掀了……”
不能不承認,荀先生和金先生都是那個時代的英才。他們受過苦,他們也不排斥一般的“玩兒”,但是,他們善於從“玩兒”中取得真知,並且創造地運用到演戲的實踐中來。正由於京戲擁有了這樣傑出的一批人才,於是這門藝術才曆史地“小中見大”了。
梨園有如延壽寺街
先解釋標題中的兩個名詞。
一是“梨園”,它無非是“京戲界”或“戲曲界”的同義語。若問出處,可以一直追溯到唐代的李隆基(玄宗)。他喜歡戲曲,曾組織伶人歡聚在“梨園”這塊地方。
二是“延壽寺街”。它位於和平門外琉璃廠東街東口,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小巷。如今它很不起眼,但在20世紀30至40年代,它可是一條綜合性的、卻又是極小規模的步行街。它南北不過半華裏,東西寬不足5米,一共104個門牌,除了3個是居民戶,其他都是鋪麵房。其中有油鹽店7個、糧店6個、早點鋪6個、豬肉鋪6個、羊肉鋪4個、百貨店4個,此外還有饅頭切麵鋪、糕點鋪、幹鮮果鋪、南醬園、香油房、豆腐房、粉房、麵筋鋪、飯館、茶館以及茶葉鋪、紙鋪、布鋪、棉花鋪、鞋鋪、緔鞋鋪、成衣鋪、洋鐵鋪、修車鋪、電料行、藥鋪、澡堂子、理發館等若幹戶。此外,還有中、西醫,喜轎鋪、棺材鋪、棚鋪、當鋪、冥衣鋪和杠房。這條街確實是從“開門七件事”起,一直到婚喪嫁娶、生老病死一切事項,不用出這條街就可以辦全。其中的每個單項雖小,但集合起來卻也洋洋大觀,比前門大柵欄還要典型和生活化。
恰巧北京的梨園人物自幼就住在延壽寺街的附近,他們在此出出進進,十分隨便又十分愜意。這兒是典型的“小而全”,生活上是這樣,工作上也一樣。手工作坊的形態,手工藝的樣式,麵對麵的心心相授,許多時候是靠感覺而非文字……
今天這條延壽寺街的名義還在,但麵目早已全非。街外頭的環境更是大變。其中是耶非耶,還真是一言難盡。京戲向何處去?似乎不能短了這條廣義上的“延壽寺街”,但今日的大環境不同以往,今後的“延壽寺街”自然也不能是昔日的簡單再現。洋人洋貨以及洋的工作方式,統統進入了北京(也包括前門和從前的延壽寺街),但類似京戲這樣的無形資產,畢竟不同於那些科學技術——它們或許隻靠“洋理論洋工藝”就能打好翻身仗,然而京戲、中醫、圍棋等等,它們源於古老的東方文化,其中包含著豐富的東方氣韻和東方工作方式,這些東西我們以往失去得太多太多,應該說實在是再丟不起了。所以今天和今後,當我們企圖再造京戲等等“舊事物”的“新輝煌”時,恐怕就需要先一步好好尋找新時期的“延壽寺街”的位置和作用,仔細研究一下它的重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