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說過兩句有名的話:“內因是根據,外因是條件。”就京戲而言,內因就很成問題。演員的出身太低微太零散,行動也太現實,更不接受思想紀律的統一指揮。加上時時受到名和利的誘引,所以整體優勢一直出不來。這些,都是近來出現不景氣現象的根本原因。再就是外因對它的影響太大。它本是民間生產的藝術品,一旦登上了大雅之堂,便心存傲氣,巍巍然不得了啦。這種“太平日子”它過得太久也太舒適。還有,一度它陷進“政治”不能自拔,明明壞東西被說成好的,明明好的東西又被說成壞的,外因通過內因起到了不良作用。我想,這些在今天都需要矯枉過正。
曾有西太後
全麵估價她,那是曆史學家的任務。我們這裏僅僅說她和京戲的關係,許多議論要從反麵來談。
比如,史料說譚鑫培進宮唱戲,正趕上西太後對光緒皇帝生氣,於是在《天雷報》演出中,她自己身在“戲外”,卻又唱出一出絕妙之“戲”——戲剛演完,她便傳旨責打那個扮不孝逆子的演員。太監們心裏明白,所以板子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那演員也聰明,一再大聲嚷嚷喊疼求饒。西太後這才心裏痛快,轉對身邊的太監說:“我把他摳扯大了,他可好,跟我不掏良心!”猛地在幾案上一拍,蔥管似的指甲折斷了,她不說疼,反倒賞賜了那個“逆子”演員十兩銀子。譚從心裏佩服,這樣指桑罵槐的“戲”可真不多見呢!在隨後一天為光緒慶壽的演出中,西太後又點了一出白盔白甲白旗號的戲《連營寨》!譚無奈,然而又是非常技巧——他扮演的劉備於是在火燒連營時,故意以頭觸地,使得額角流血不止。譚這麼演是故意,西太後心裏明白,知道這是“優諫”,企圖勸說自己發一點惻隱之心。她心一動,但立刻臉上又不動聲色了。隻是戲完了讓太監賞賜給譚二百兩銀子,“好好養傷”,再沒說別的。
在西太後心情平靜時,她看戲還是很有水平的。一次演反串戲《盜魂鈴》,譚扮演豬八戒。戲裏有個地方是需要從三層高桌上向下翻跟鬥下來。他爬上高桌,左右看看,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從桌子上“出溜”下來。對於這種演法,有人認為是譚不賣力氣,而西太後當時就說:“要是孫悟空,再高他也得往下翻,可他現在是豬八戒——一個到處偷奸耍滑的‘玩意兒’,當然看到有危險,就不肯冒險啦。”
還有一次,她在頤和園看戲,譚不慎遲到。最後戲完了才當麵問起,在場的人無不捏著把汗。是譚機警,先誠惶誠恐請罪,然後解釋說是:“自己家教過嚴,因為自己一旦睡著,家下人等不敢貿然叫醒……”雲雲。西太後一聽,連對太監們說你們看看,“他一個唱戲的,家裏倒有這些規矩,你們還不多學著點!”說完,不但沒有責罰,反又賞賜了銀兩錦緞。這說明,西太後聽戲是很“投入”的,隨時不忘記自己的身份。
還有杜月笙
杜月笙,上海青紅幫三大頭目之一。他本來是黃金榮的門生,但三搞兩搞,就慢慢和黃平起平坐了。再一點,杜這幾年在電視屏幕的出鏡率越來越高,並且形象越來越被人們所接受。不久前放映的電視劇《董竹君》,其中杜月笙的形象就“不錯”。他有威猛的殺氣,同時也彬彬有禮。
說到京戲,還真不能不提他幾筆,他是浦東人,就用浦東口音唱老生,所以那唱腔很難說是“中聽”。他在自己家裏登過台,聽的人想樂而又不敢樂,那滋味是很難受的。後來有一個滑稽戲演員在外邊表演時學他的口音,目的是找噱頭。他知道了,讓人把那個演員叫到家裏,指明要他當場學自己的唱腔。滑稽戲演員傻了,不敢不學,一旦真學,萬一惹惱了這流氓頭子,自己就沒命了。猶豫了老半天,最後還是唱了。杜月笙的“表現”還真不錯,他把自己置之度外,以一個內行的角度去品評,自己連連笑個不停。最後不但沒責罰那演員,還給了他一點錢。
他在上海家裏辦過幾次堂會,他勢力大,一旦約了誰,對方不敢不來。他以禮相待,送的錢物不少。這樣搞過幾次,他在藝術上的鑒賞力也真有提高。他再唱老生時,居然也向餘(叔岩)派靠攏了。後來又是辦堂會,他派的人到了北京,準備把“名角兒”一網打盡。傳說是辦事的人(傳說是金少山)說話太衝,有些逼迫餘叔岩就範的意思,結果把餘弄惱了,餘就硬是沒來。於是這一台非常齊整的演出,本來可以是“京角兒大彙粹”的,就美中不足了!美中不足,也就成了杜的一塊心病。
若幹年後,杜認識了餘的女弟子孟小冬——此際孟與梅蘭芳分手已若幹年,那段往事人們也很少再提。杜一方麵是梅蘭芳的朋友,同時在心裏總是惦記著餘和餘的聲腔。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孟進入了他的視野,並且麵對麵交往起來。幾番交往,未免有情。後來便在杜宅祠堂最後的一次堂會中,梅蘭芳與孟小冬同時被列入到被邀請的北平名伶的名單中。我們估計,為杜宅辦事的人或許想,這兩位“名頭”都夠大,要是都不來,這場堂會就掉了價兒!所以不妨都邀,同時希望他倆之中隻來一位,因為他倆肯定不願意在這樣的場合遇到對方!誰知道,這兩位接到邀請沒多想,就答應並很快飛到上海——這一來,可就難壞了杜月笙。因為當時上海小報記者紛紛起哄,要梅、孟再演“對兒戲”重續前緣。戲碼很快排出,一共六場,其中四場大軸由梅蘭芳唱,那兩場則由孟演餘的拿手戲《搜孤救孤》。結果梅蘭芳的四場平平,梅心裏很明白,不能搶孟的風頭,一旦搶了孟的,也就是和杜先生“過不去”了。孟的兩場演出,盛況是空前的。杜本人稱病沒到場,但送給孟的花籃(緞子帶上還寫明錢數)卻不計其數。演出完畢,孟先行飛回北平,杜則設宴招待演員,送給每人一塊金表,梅蘭芳大大方方出席,並接受了這禮物。
又是若幹年過去,北平形勢不穩,孟來到了上海。北平解放,上海也隻是時間問題。杜舉家遷往香港,孟隨行,但身份不明。到香港後,孟“糊塗”隨住了一段,後要杜“明確”自己的身份——是“女朋友”呢,還是“妾”呢?盡管杜的老婆就在身邊,但杜依然擺酒,要自己前妻生的子女給孟磕頭,叫她“媽”。在杜最後的日子裏,孟一直陪在身邊,不時用餘派聲腔給杜增添一點生色。在這段時間內,大陸政府曾派人去香港勸說杜返回上海,杜沒答應。來人要杜承諾一點:通知自己在上海的門人,再不要和政府作對。對這一點,杜鄭重承諾並照辦了。所以後來當杜去世於香港後,上海報紙破例發表了杜去世的消息。
今天如果我們以平和的心態觀察這一問題——從杜的當年一直推導到他的生命結束——似乎就不難發覺京戲(其中特別是餘派聲腔),對其晚年發生的積極影響。杜本人從當年的那個“他”,發展到後來的這個“他”,其間的層次、距離是不可想像的“大”。然而就是多虧了這個京戲(特別是餘派聲腔),他居然就完成了這樣的飛躍。我這樣講,並不想對杜做出多高的評價,但京戲在其中的作用,卻實在是不能低估的。
《梁祝》的震蕩
50年代初期,我正在讀小學,母親那時在《人民日報》文藝部當記者,分管“戲曲”這一領域,她時常要根據工作需要去看戲,不管自己是否真正喜歡這個劇種還是這個劇目。小學的課程不是很忙,作為男孩子,尤其不會讓功課給忙倒,否則還怎麼是男孩子呢?於是,我不時就當了母親的“跟屁蟲”,也接觸到不少前所未聞的劇種和劇目——當然,我是拿自己和同齡的小朋友比。
如今回憶,印象最深的劇場還在前門地區。不過,不在馬路西邊的“中和”(我曾跟著祖父在那兒看過李萬春的《十八羅漢收大鵬》),而是轉移到馬路東邊的“大眾”——那裏解放後成為專門演評戲的地方。但我跟著母親看的,卻是上海和江浙的越劇,劇目則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演員似乎是範瑞娟和傅全香。它的鑼鼓不像京戲那麼響,服裝和表演好像比京戲漂亮,唱腔有些像唱歌,盡管我聽不懂它的語言。在那一段時間,我真看了不少戲,其中有黃梅戲《天仙配》和山東的呂劇,還有一些,記不清楚了。它們都成為京戲的對立麵,它們活潑、愉悅,不費力,看著省事。它們動作不像京戲在“亮相”和“要好兒”之前那樣“見棱見角”,習慣怎麼“美”就怎麼“來”,似乎不像京戲那樣一切都有一定之規。同時它們的演員和京戲也不一樣——它們的演員,台上和台下沒多少區別;而京戲,台上和台下就大不相同。總之,地方戲“容易看”也“容易忘”;京戲呢,可以第一遍看完了故事,過一段再集中看的歌唱和動作,甚至讓你總是惦記著其中某個鑼鼓點。
在那時,我就感到了京戲與地方戲的不同,不知道京戲背後還有個更大更老的昆曲。很久之後才曉得,北方昆曲劇院是在50年代中期才成立的。但即使成立了昆曲劇院,北京依然還是京戲的天下。這種朦朧的認識延續了二十多年(其中有個“文革”),一直等到“文革”後我調進中國京劇院,一直等我把京戲幾乎看膩了時,我才突然發現京戲背後還有一個更厚實也更幽雅的昆曲。我開始迷昆曲了,結果真還看了不少。突出的印象就是:它雅,它古,它斯文,它的“靜”比其“動”還厲害。連掌聲都有明顯的區別:地方戲的觀眾,不一定習慣鼓掌;京戲,是“可勁兒”給某個局部(唱段或動作)鼓掌;昆曲呢,則要等某一段唱腔或表演完了,稍微停頓那麼片刻,然後大家如同約定了一樣,才一起鼓掌起來,聲音不算很大,但就是顯得有禮貌和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