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誰養活誰”
大約就在各種地方戲進入北京並取得民眾好感的時候,京戲界內部卻展開了一場大辯論——在劇團中,龍套演員麵對麵質問那些曾經“挑班兒”的“角兒”:“你說,在我們跟你之間,究竟是誰養活了誰?”而被稱為“角兒”的人,掃眉打眼的,不敢直望著那些憤怒的眼睛。據說,在當時中國京劇院幾個演出團的辦公室裏,龍套們坐在辦公桌後的椅子裏,“角兒”則站在桌子外的空地上。
坐著的一再發問,站著的一再遲疑,雙方久久地對峙著。
這情景,像不像逐個土改時的翻身農民在鬥爭地主老財?
在當時中國社會生活的主流中,這問題是早就有了明確答案。但在戲班,特別是京戲的戲班中,這問題真還沒被認真思考過。在很多時候,在大多數人那裏,並不像農村中的階級陣線那樣分明——地主輩輩是地主,貧農輩輩當貧農。戲班中,通常是年齡一樣大的孩子一塊入學,吃一樣的飯,練一樣的功,但畢業前就分出了高低。等到他們進入戲班,這種高低的差別就逐漸被拉大。在舞台上,“角兒”始終站中間,一舉手一投足就有“好兒”,龍套始終站在陰暗裏,從沒人注意他們。這種差別是怎麼形成的?似乎誰也說不清楚。情況似乎就是:一些人天賦好(有好扮相和好嗓子),再加上後天勤奮,結果就出來了,而且一出來還步步高,別人再想追也沒辦法了。
這種情況在京戲界不斷出現,今天出現在這個人身上,結果讓他成了“角兒”,他興許能夠一輩子有吃有花,名聲始終很大。可他的孩子呢?盡管他也不斷努力,但如果天賦不夠,再幫忙也沒用。很少看見“角兒”的家裏能夠輩輩成“角兒”的。這一來,原先那些心裏忿忿不平的,慢慢心裏也平和了。自己成不了“角兒”怪誰呢?要怪就隻能怪沒天賦缺少勤奮。看來,這還不能完全等同於農村的情形。
梨園按照自己的軌跡前進——每個戲班總要有一兩個最出名的演員,以他們號召觀眾走進劇場。有了他們,再有了他們最擅長的劇目,觀眾就不請自來,雖然票價挺高也依舊客滿;如果沒有他們,由年輕沒名的演員主演,那觀眾就不靡來,戲班就一塊餓飯。這種反差決定了分配的懸殊,因為任何時候“角兒”都掌握著主動權。戲班如果不聽他的,他就離開你,到別人的戲班去唱。更何況,後來“角兒”索性成立自己的戲班,同時擔任了戲班的主演。至於次要演員(連同龍套)采取招募的辦法,事先談好條件——如果你演“二路”,就使“二路”的錢;如演“三路”,報酬自然也是“三路”的了。這一切都是緩慢形成,並且已經成為傳統,從來也沒人說起“究竟誰養活誰”的問題。如果真的要說,“角兒”會說從前的“窩窩頭戲”,那可都是“角兒”來唱戲,贏利完全用來贍養梨園裏的“病殘孤老”——你說,這可是“誰養活誰”呀?
過去沒人談這個問題,於是分配就按照“角兒”的意誌進行——整個戲班一晚上掙的錢,有可能百分之八十是“角兒”一個人的,另外那幾十口子人,則在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當中爭來奪去。有過這樣的情景——前台已經開戲,售票處把賣票的錢(當時是使用銀圓)拿到後台,放在一個桌子上,滿滿的,上麵尖尖的,如同一個“山峰”。散了戲開始分錢,先是龍套分,好幾個人才能分去一塊銀圓;然後次要的演員分,你一塊,我兩塊;最後是主要的配演和琴師、鼓師分,他們走了之後,四個“邊”的桌子上的“山峰”才塌去了一個角兒。這時,“角兒”身邊最近的人,就把錢裝進麻袋,放在停靠在戲園子後門的馬車上,直接拉回“角兒”家裏去了。
可現在,是龍套坐在椅子裏,像審問似的,問那垂頭喪氣的“角兒”:“憑你一個人,就能夠演一出完完整整的大戲麼?你們和地主老財一樣,剝削了我們的剩餘價值!”
這話在“角兒”聽來,或許心裏不服,然而又不敢多說什麼。因為已經有那些敢多說的,已經在“反右”當中打成了“右派”!
開會多與機關化
從前戲班是不開會的。任何大事都是班主和“角兒”說了算,他們下邊有一個大管事,就負責這個班子各方麵的平衡。大管事下邊又有許多人,他們把上邊的意思四處傳達,被傳達的人就隻有“聽”的份兒了。在梅蘭芳之前,班主和“角兒”經常是兩組人,一當梅蘭芳出來後,“二”就往往“合一”了。這樣也好,一元化,“角兒”再想搞什麼自身的藝術改革,也方便了。
20世紀50年代之後,中國社會發生翻天覆地的大變革,戲班當然也在其中。首先的一條,是人人平等了,“角兒”和龍套可以(更應該)坐在一條板凳上開會學習了。學什麼?學政治,學“角兒”怎麼壓迫和盤剝龍套的理論。這樣的學習越多,“角兒”就越被動,龍套們也就越主動,漸漸的,你“角兒”雖然在台上還依然是主角。但到了台下的各種組織中,你就未必是“站中間”的了。
在戲班年代,從不需要辦公地點,最高級的辦公,是在“角兒”家裏,是在飯館或牌桌上,甚至是在大煙館的煙榻上。現在就不同了,劇團上邊有了劇院,劇院當中又有了許多非生產部門。後者在昔日被叫做閑人,可現在不能那麼叫了,他們恰恰是新時代的新人,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既然如此,在演員家和演戲場所之外,就必須設置穩定的辦公場所——要對演員和演出行為進行管理和改造。於是,以黨委和行政領導為核心的機關就出現了。其中最大的最嚴謹的機關,就是京戲的國家劇院——中國京劇院。它完全仿效蘇聯的國家大劇院,院部以下設立總導演室,實行黨委領導下的總導演負責製。總導演領導著藝術室,下設編劇組、導演組、音樂美術組。每個組當然設組長、副組長和秘書,前兩個可以由專業人員兼,後一個就必須是行政人員了。這許多人員都要有屋子可呆,往往需要幾層樓。環環相扣又相互製約,遇到矛盾就開會,開會解決不了就上報,主管部門也有相應的機關。這一來,戲班這個原來簡單有效的機構不見了,代之以一種龐大臃腫的官僚機構。
與中國京劇院相對照,當時北京市還有一個北京京劇團,它好像是民辦公助的性質,除了會計,幾乎就沒有閑人。演出最繁忙的時候,一個團分成三個演出隊,在京津間占住三個最大的劇場,基本陣容不變,來回穿梭的隻是主演。它不從國家領取經費,每年還給國家上繳不少錢。當然,它也有弱點:對編寫新戲不注重,可也難怪,其基本觀眾奔的就是幾位流派大師的看家戲呢!
梅蘭芳最後的“陣地”
也許是四大名旦的影響太大了,所以50年代一度允許這四個私營劇團存在於北京。但好景不長,程、尚、荀三個團先後解散,就隻剩下梅劇團苦苦撐持。為什麼呢?第一,梅的影響確實是大,他那幾個老夥伴(蕭長華、薑妙香、劉連榮等)也還老而彌堅,他們和梅蘭芳所形成的整體陣容仍然很“硬”,演出質量是有保證的。第二,梅蘭芳在解放後成為戲曲乃至整個文化界的一麵旗幟人物,他們盡管已有公職,但實際收入已下降許多,如果讓他們通過額外演出再增加少許收入,國家還是很樂於看到的。作為梅蘭芳,他解放後積極上山下鄉,能夠進入田壟坑道為工農兵演出,其景象也使人激動。
由所有製所決定,梅蘭芳在其中被大家依舊稱為“梅大爺”,工作方式大約還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連他的子女也被吸收了進來,和那些叔叔大爺們一起按勞取酬——依照演出的“量”和“質”拿“份兒”。遇到排演新戲的時候,梅蘭芳的意見是必須尊重的,原因還不是梅本人的社會地位被提高了許多,而是梅蘭芳的基本觀眾在審美觀上是穩定的——他們隻願意看到一個緩慢量變中的梅,而不願意陡然看到一個“新”得都不認識了的梅。戲班能夠存在的第一個前提,就是必須有人願意掏腰包買票看你的戲,梅蘭芳劇團既然想存在,於是在這問題上就必須堅持上述意見,而不能隨便“讓步”。
這種態度也包括梅蘭芳為建國十周年排演的《穆桂英掛帥》。以梅當時的資望,隻要他願意,國家是支持他多用一些人力、物力和財力,把它排成一出具有新編曆史劇的樣式。但梅蘭芳沒那麼做,他寧肯“守舊”一些,寧肯讓這個新戲與自己其他的戲(《霸王別姬》、《宇宙鋒》、《貴妃醉酒》等)更“像”一些。結果,是梅的這種堅持,才使得這出新編之劇超越時代風雨“留”了下來。我們結合該劇的前前後後仔細再想,於是便愈發感到了它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