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的堅持,甚至還包括了他不可知的身後——使用了土葬,墳塋設立在郊區的百花山,以及政府給予他“一代完人”的評語。
英雄=副部長
這也算是“文革”奇觀。一個演了英雄人物的演員,結果就當了一陣子的文化部副部長。
戲曲長期以來提倡的愛憎分明,一直是當成優點來肯定的。小孩子看戲隨時要問“好人壞人”,政府又提倡“學英雄,演英雄”——後者放在遊戲範疇中是不錯的,但問題也相繼產生,那些演壞人的演員又該怎麼辦?難道是“學壞人,演壞人”麼?當然不是。可前麵的那個“學英雄,演英雄”也沒在邏輯上得到澄清。而且隨著階級鬥爭的深化,演英雄越來越吃香,慢慢的,“演英雄”就漸漸可以“等於”英雄了。於是,在“文革”演出樣板戲謝幕的時候,演英雄的演員自然站在舞台中間,演壞人的演員能否參加謝幕,一度還研究了“很久”。最後“通融”了,允許“壞人”上台,但必須站邊上,要做反省和謝罪狀,頭上還要打上一束藍光。著名演員袁世海曾在《紅燈記》中扮演鳩山,於是就有過這種經曆。
罪責當然歸咎於“四人幫”,但今日深思,那種愛憎分明的傳統是否也有問題?對小孩子來說,從曆史人物的命運中,引出一個“愛好人,恨壞人”的問題,這當然不是壞事;但這樣延續了幾千年,是否又容易使得問題簡單化了?如今,我們置身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新時期,身邊的人都不是傳統戲中那種臉譜化,“好”和“壞”往往纏繞在一起,並且很難用戲中的辦法一“指”就清楚的。所以從這個思路來講,麻煩就大了,問題和戲曲(特別是京戲)自身的表現特征有關。而這個特征又決定了它的化裝、表演和種種讓人自豪和沉醉的特點,如果這些問題遇到挑戰,許多事情又要重新說起了。
誰來當評委
1927年選舉四大名旦時,是報紙讓讀者自己投票,結果票數最多的四位,就成了四大名旦。那時沒評委,是否就沒有能夠擔當評委的人?這不好說。今天咱們試著猜測一下,如果真的需要,是哪些人會被推舉出來?
一類是資深的演員。既然是選舉旦行的才俊,那還是以旦行的前輩為主。譬如陳德霖,譬如王遙卿。是否也可以從其他行當中尋找呢?像楊小樓、像餘叔岩,想來問題也不大。
另一類是資深的票友。許多人得到過前輩的親傳,玩意兒上不錯,且文化較高,又有相當的背景。但這些人一進來,或許就有麻煩——他們主見太深,彼此不容易兼容。
還有一類是學者。盡管他們玩意兒上不行,但他們的知識高,看法往往一針見血。一針見血本是好詞,但稍有不慎,就會傷著誰。梨園脆弱得很,無論傷著誰都不好。何況有些學者本人也有顧慮,一旦卷進了梨園的是非,以後在他們自己圈裏就不好混了。
最後的一類是當權的人,比如大總統、大元帥或內閣總理什麼的,他們當中有些人也喜歡戲,但更喜歡的是權利。而且隻要一言既出,就駟馬難追,更容不得不同的意見。相信如果請他們當評委,很可能先一步從內部就先唱一出“全武行”了。
猜測都隻是猜測,沒有哪一點成為了事實。當時大概也沒人把這真當回事,大家心想:京戲,不就是個玩麼?選名旦又怎樣?誰又能把它當了真?大概就是這種看法占了上風,所以還是讓聽戲的主兒自己來搞!一人反正隻有一票,愛誰是誰吧!
我以為,這種態度就很不錯,既然是選舉藝術最高的人,那就由最愛它的人來投票!誰是最愛它的人呢?隻有以戲迷為核心的觀眾。隻有他們花自己的錢,一次又一次捧自己的“角兒”。他們之間也許會有分歧,但最大多數觀眾喜歡的,總是最有人緣的明星,其藝術風格也總是最通大路的——選了這樣的人,對於京戲未來的發展,也可以說是“八九不離十”了。
說完了過去,再回到現在。如今的評委是怎麼確定的?具體情況不太曉得,但由上級主管部門所圈定——這一點總是事實。如果我們回顧一下評委的名單,就會發現其中沒有一個平時是自己花錢買票看戲的。就這一點看,他們就缺少一般戲迷的那種真誠。他們如今進入選舉的裁定,首先是一種職業行為,而不再帶有獨立審美的愉悅。他們越是負擔沉重(比如“搞平衡”),就越是難於把這項工作搞好。情況往往是,在評委當中就有高有低,其中有一些擔負引導責任的人,要一再說服其他評委把意見“集中”起來。“一般”的評委,其實並沒有真正的自由。
最後說一說我自己的看法:如果承認演出要進入市場,那就讓市場本身去檢驗好了。既然承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那麼這個檢驗演出是否成功的問題,不也應該順理成章地解決了麼?
大都市的京戲戲班能否一試
1983年的元旦,文化部負責人號召直屬文藝團體試行“承包”,進行體製改革。頓時各劇院(團)原來的演出建製癱瘓,一個又一個的演出小組確立起來。但它們十分不穩定,這個月剛建立的,下個月就散了攤子。原來的黨委立刻認為不能“大權旁落”,便急不可奈站出來“收拾殘局”——動員大家還是尊重原來的黨委,還是堅持原來的演出建製。但散了的人心很難聚攏,已經擔當過頭牌的演員請他“傍”人,那等於滅他的誌氣,等於是“羞辱”他。於是,盡管黨委同誌苦口婆心,但終歸效果不大,劇院癱瘓的狀態一直無法恢複。
我不了解文化部領導這麼做有什麼“背景”,但這樣做起碼有一個好處,就是使得已經自我膨脹了的某些演員沉靜下來——自己在藝術上究竟有多大分量和實力以及究竟有多大的市場,是需要一再經過觀眾的考驗才能確定的。比如,某人曾主演過一出大戲,於是便從此就自認是頭牌了,就再不能“傍”其他任何人了。這樣做的人,十個有九個要碰釘子。當初言菊朋多大的名聲,他的聲腔如今也在整個菊壇別具一格,但就是獨自挑班不成,挑了三次又倒了三次!
我認為,就因為當時劇院黨委的不肯撒手,至少讓少數很可能“成事”的小組喪失了臝得成功的時機。我精略估計,當初中國京劇院先後成立的十多個小組中,最後獲得大成功的興許隻有兩位(恕我不直呼其名)。這兩位“成了也就成了”,至於那些不成的也必然“安分守己”。那麼今天北京的梨園或許就是另外一種秩序。
時間在流失,時間在起著權利所不可能發揮的作用。首都的京戲院團從80年代初期開始,幾乎一直亂了十年。經過了這十年,那些老是膨脹的人沒了銳氣,也讓一些新人最終得到承認。最近這兩三年,北京的梨園才漸漸出現了一種新的秩序。最老最好的老演員依然紅,但年輕演員卻紅了一片。特別難得的是,少數青年演員的票價高過了老前輩!是否從此就高枕無憂了呢?否!或許新的危機正在醞釀之中。君不見許多地方已經出現新型的私人戲班?大都市可否一試呢?
我心目中當然是有具體人選的,但此處不宜指名道姓。現在是千呼萬喚不出來,但某一天它形成的時機成熟了,興許趁你不防備,它冷不丁地自己就蹦出來了!咱們拭目以待!
靠著米囤子挨餓
這是句梨園裏的俗話,但又涉及藝術發展的真理。各種藝術都不可能千秋萬代,總是一代興旺一代低落的。興旺的那一代人總是吃盡了大苦,從苦難中咀嚼出藝術的大道理,隨之又產生出許多的小道理。然而他的兒孫生在蜜罐子裏,也可以說是“米囤子”的當中,一張嘴就有吃的,似乎可以千秋萬代這樣下去。然而時代無情,從來不允許不經過大磨難者要得大的光榮和大的利祿,非要讓生活和感情的大起落把你磨得再褪去一層皮,這才讓你有所感悟有所進步。
京戲是有世家的,著名的幾家都經過了六七代的變遷。普遍的情形是,開頭的第一二代人,給後邊做了鋪墊;隨後家族就陡然出現了大的高峰,這或許也是這門藝術的最高峰。然而最高峰一過,就又陡然滑落下來,有時還挺慘。再往後,興許隔了一兩代之後,這家族又會暫時“中興”,重新興旺那麼一兩代人。但這裏所謂的中興,通常已遠離生活的泥土,已經失去當初老先生創業時最寶貴的那種東西!這,就很像唐詩在盛唐階段上的“大李杜”一過,後邊的條件即使再好,也不過是隔了許久才又冒出來個“小李杜”,後者的才華未必輸於前者,但問題是世風已變,後者再好也不過是“而已”,豈不可歎可悲乎哉!然而唐詩的氣數已盡,等再一番風雲激蕩之時,在潮頭上湧動的——就叫“宋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