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新時期“新京戲”之謎(1 / 3)

粉碎“四人幫”後,全民痛定思痛,在藝術上也稍微鎮定了一下,然後各行各業全都出現了新的局麵。對比之下,京戲的情況有些特殊,先是在80年代前期,傳統戲確實繁榮了好幾年,老觀眾如睹芳華,感物傷心;新觀眾大開眼界,“敢情中國還有這麼美妙的東西!”可惜好景不長,從80年代中期開始,傳統京戲便急劇走了下坡路。1988年,文化部在天津舉辦了京劇新編劇目彙演,上海的《曹操與楊修》大顯光彩;隨後先後舉辦了第一、二屆的“中國京劇節”,可惜成效不大。梨園人物為自己的節日投入不少,但就是收效有限。與這種情況相映成趣的是,業餘的京戲活動如火如荼,不管不顧地發展下去。所有的這些情況,都讓梨園人物不解和痛心。既然政府花費這樣大的力氣振興京劇,為什麼京劇卻還萎靡不振?

這的確是個難解之謎。然而再難,也應該集中力量揭開它的謎底。

蘇三與迪斯科

這是80年代前期的事:一位有名的京劇女演員參加了文藝界一次綜合性的演出,她用迪斯科的曲調演唱了傳統京戲《蘇三起解》中的選段“蘇三離了洪洞縣”,當場受到熱烈的歡迎。消息傳到中國京劇院,我當時還是那裏的編劇,一位搞音樂的同誌十分憤慨地說:“這不是瞎搞是什麼?《蘇三起解》是什麼內容?蘇三當時是什麼心情?她是去太原受審的,生死還不知道,能這麼歡歡笑笑和彈彈跳跳的麼……”說完,他點名要我表態,因為我當時在大家的心目中,是屬於觀點較新的一個。我沒發言,我也看了那場演出,當時也覺得不舒服,但又驚異它能受到如此的歡迎,準備好好琢磨一下內在的原因,一切都不忙下結論。對於這位同事言談中的情緒,我是能夠理解的。

幾年過去,這段新的京味唱腔越來越紅,許多根本不愛京戲的年輕觀眾都在傳唱。他們並不懂得這出《蘇三起解》的劇情,甚至根本也不想去知道,隻是覺得曲調好聽,同時也“算是”好學,於是稍一努力,於是就會了。一旦會了,就大聲唱了出來。——一切全在不管不顧之中。

我想,這或許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的音樂?難道這就是這個時代所需要的年輕人?

我慢慢地理解了,我還寫了文章給予解釋:京戲的詞兒和曲調是可以分開的。一般進劇場看戲,是提倡二者的統一;離開了劇場,也離開既定的劇目,其曲調是可以抽取得出來單獨“品玩”的。劇情是個苦戲,但曲調一旦歡娛了,有可能使得表演愈發淒然。這種情況在諸多大師級演員的表演中可以看到。現在的情況是,許多年輕人對正式的演出不感興趣,他們也確實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循序漸進地去進入京戲——對此,梨園無法再苛求他們。現在他們是站在主動的位置,生活中偶然遇到京戲,不知其中的哪些東西吸引他們了,於是拿來就學拿來就唱就耍——這難道有什麼可指責的麼?是否可以設計出這樣的程序:但凡是從《蘇三起解+迪斯科》進入京戲的年輕觀眾,等他們以後再看得多一些的時候,專業人員有無可能慢慢引導他們走上正軌?今天想要讓年輕人從昔日那種正常軌道去進入京戲,大約已經根本不可能了。

突如其來的“映山紅”

20世紀80年代,我還在中國京劇院工作,不時被動地沉潛在各種雜事之中,經常為京戲的不能自拔惋惜。來到90年代初期,文化部忽然組織了一場戲劇活動,地點設在長沙,名稱則是“映山紅”戲劇節,是一些民間的地方戲表演節目,它們都是非國營的劇團,據說十分活躍,每年新戲良多,極大地活躍了所在地區的文娛活動。它們的經濟效益更是不成問題,富裕的村民時常采取包場的辦法,讓自己與相對貧窮的鄰居“同樂”。問到這些民間劇團的所有製,多是由個人承包。承包者最初或也同樣貧窮,他們對演戲也未必內行者,有些幹脆就是不折不扣的外行;但他們很有長遠眼光,知道這一行今後在農村不會沒市場。加上承包之後辦法得力,管理上也“一板一眼”,於是就欣欣向榮了。文化部的官員告訴我,現今全國的戲曲劇團,數量上三分之二已經是私營的了,不承認的態度肯定不是科學的了。

我當真嚇了一跳。為什麼其中就沒有京戲呢?為什麼私營戲班在北京就行不通呢?經過一番分析,我認識到京戲的惰性實在厲害,體製和內部機製的改革往往要拖到最後,才不得不行;還有這個作為首都的北京,同樣也是改革最難挺進的地方。我注意到北京和東南地區在地域上的差別,東南在改革上一馬當先,銳氣很大,經常許多事率先進行,並且一步步挺進到北京的邊緣。北京的舊秩序看上去那麼強大,但隻要改革者的決心下定,堅定采取“農村包圍城市”的策略——隻要到了最後關頭,就隻需要一陣風,那重重的阻礙,也會在一個早上不攻自破。事情就是這樣,越是看著不可能的事,也許解決起來並不麻煩。隻有一點,解決起來需要時間,時間不到,攻勢再猛也無濟於事;等到時間一到,就跟捅破一層窗戶紙那麼輕鬆。

盡管做如是想,但長沙我還是沒去,因為劇節中沒一出是京戲。事後,很後悔自己一念之差,錯過了這個絕好的時機。我一個搞京戲研究的人,為什麼就不應該去看一看其他劇中和外邊的情形呢?京戲自百多年來龜縮到城市之中,走的是一條未必健康的道路。如今“農村”再一次包圍“城市”了。我們實在應該早些“突圍”出去,才可能早些想出應變的辦法。

海派又再三挑戰

早在80年代初,上海藝術研究所就召開了一次全國性的“南派戲劇藝術研討會”。當時隻稱“南派”,是因為思想中犯嘀咕,“海派”這個詞語從一解放就帶上貶義。如今泛稱“南派”,進退自由些。稍微等了幾年,特別是《曹操與楊修》的問世,上海戲劇界頓時長了精神。那幾年,不斷帶著新戲進京獻演,隨即又送戲到北京的高校,首都的大學生便當麵指責北京的梨園同行不爭氣。記得在北京高校舉辦的《曹操與楊修》的討論會上,北京大學生手指著中國京劇院和北京京劇院這“兩院院長”的鼻子說:“上海把這樣的好戲,一直送到我們跟前,你們兩個劇院怎麼辦?”——聽話的這邊,那修養也實在是好,他倆唯唯諾諾,臉上榮辱不驚,或者說毫無表情。

昔日,北京的京戲名伶都願意到上海“淘金”,除了“四包”之外,那包銀也是很可觀的。在上海紅了的演員,回到北京就身價十倍。上海戲園子是隻養“底包(基本演員)”的,北京的“角兒”一來,一切都圍繞著“角兒”轉了。那種天壤之別,說起來容易,真處在人家那個位置上,滋味就難受了。這或許也是兩個城市之間的一筆“賬”吧。

與這種官場態度相反,北京梨園人私下裏說:“狂什麼你?排不出新戲,是我們的頭兒沒能耐。要是拿傳統老戲來比試,我們一個,可以‘放倒’你們十個!就是不化裝,咱們素身拉個‘雲手’,就夠你學三年的!”有這種態度墊底,北京劇團的領導也壯了膽氣:“京官難當,在北京排新戲‘婆婆’也多。再者北京最大的官兒是陳希同,這路線上就不對……”

這種話就引錄到這兒吧,再說,就不再是我的原意,也就容易出“圈兒”啦。

“四個中心”的遊戲

80年代後期,我還在中國京劇院工作,已經從編劇轉移到研究部主任的崗位。一次應邀去郊區參加一個戲曲方麵的研討會。大會主席蘇國榮兄曾建議舉辦一個遊戲:試問現在的戲曲是以誰為中心?大約可以有四種答案:一、劇本;二、導演;三、“角兒”;四、根本就沒中心。遊戲舉行於一間大飯廳中,當中的一圈桌子擺成麻將牌的樣子。主席說,四種觀點各占一麵,擁護哪個觀點的人就坐到哪一麵;我們倒要看看哪邊人多;然後四麵展開討論,觀點轉變的人可以坐到新的一邊……

記得當時,專職的研究人員坐到“劇本”或“導演”一邊的人很多,許多人招呼我坐到“角兒”的那邊,不料,我卻堅決坐到了“根本就沒中心”的那邊。大家驚異了:“你在劇團工作,平時和‘角兒’接觸得最多,怎麼……”我則說:“我有一個更深切的體會,應該是‘誰大就聽誰的’,所以這中心是會隨時隨地轉移的。”

蘇國榮兄頗有些慨歎,他當時是戲曲研究所的所長,後幾年也曾成為我的頂頭上司。一個絕對的好人,可惜他已經去世。他去世後,他的妻子還把他的遺稿出了本書,肯定費力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