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新時期“新京戲”之謎(2 / 3)

一出《九更天》

《九更天》是出禁戲,我進京劇院後,一直也沒看過它的演出。但我的編劇老師範鈞宏,卻一再和我提起——說其中殺女一場,有一個雙“推磨”的程式,十分值得運用到當時我們為著名演員李世濟寫的《碧玉簪》中。

我當時是很醉心技巧的繼承和發展的,因此越是看不到,心裏越是惦記。我問,為什麼禁它?回答是宣傳了愚忠思想,同時還有以肉身“滾釘板”的恐怖場麵……再解釋也看不到演出,於是我請範先生仔細給我講演員在台上的調度,恍惚之間,我看到從前名伶的風采……

時間在流逝,範先生也去世多年。每每想起他時,這段話總浮現耳邊。我希望有朝一日,也親自在劇場中看它一看。沒想到這冥冥中所期望的,實現時竟這樣容易。一日,朋友邀我去東城區文化館,看一些票友的演戲。其時我心暗想:自己身在國家劇院,連“角兒”的戲都懶於看,難道讓我去看票友?再問戲碼,回答大軸是《九更天》。心動。遂去。心想它本子到底是怎麼改的?其時我已脫離編劇崗位,但下意識中,仍把它看得很重。

演出十分順暢,我看得很用心,使勁盯著那可能出現的“問題”。但流暢瀟灑的馬派表演,讓我絲毫沒有意識到還有什麼“問題”。戲後我問文化館的同誌:“這本子動了哪些?是誰動的?經過哪些部門的審看?”人家笑笑:“我們是文化館,又不是賣票演出,不就是讓工人師傅樂樂?我們要是請文化部來人,人家準嫌我們‘小’……”

我聯想到以往的禁戲政策。到底禁了什麼?為什麼連程硯秋和蓋叫天那樣的積極分子,都對此十分抵觸?戲迷進戲院主要是看形式,票友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無非是想找一點樂子,賣一些“玩意兒”。他們大多在意識形態上不敏感,難道還想把他們一個個都提高、改造成馬列主義的專家麼?我們這些專業的編劇者,往昔也學了太多的意識形態,動輒就以某某帽子壓人,同時也不時要扣在自己頭上先試一試……

這,叫什麼心態?過的又應該叫做什麼日子?

京津滬有個“小三角”

我身處北京,對京戲自然有感情,當然這也是由於京戲在北京的底蘊造成的。但京戲畢竟是全國性的大劇種,除了北京,它在上海和天津也有基礎,不但雄厚,而且是不同於北京的基礎。所以要想正確地總結昔日的京戲,就不能不仔細研究一下昔日京津、滬這個“小三角”。我曾經寫過文章,論述京派海派各是一極,居於其間的就是天津,在地理上如是,在藝術觀點上也如是。

50年代之後,這種“小三角”大體還如是。等到傳統戲在“文革”後複出,“小三角”的局麵才有所改觀。《徐九經升官記》帶出了湖北京劇的欣榮,一出現就是好幾年;其他省份也陸續有好戲和好演員在北京亮相……於是,“小三角”的格局被打破,出現了“多角”更“多元”的新情況。但是走過了“無序”的一段路程,京戲又慢慢重新集中在“京津滬”的身上,但原來“小三角”中各自的位置和職能已經“錯位”。北京停步不前,上海一意孤行,天津代替北京擔當起繼承傳統的重任。

我曾到上海參加他們的戲劇活動。在某些討論會上,主辦者特意要我站在北京的立場上發言,結果我說了自己想要說的,這一來主辦者反倒受不了啦,於是就有年輕的上海戲劇學院學生站起來“想和徐老師辯論一番”。第二天報紙介紹了這一番爭論,其中在我的名字前,特意加上了“來自北京的戲劇專家”的定語。我在發言中特別強調了昔日“小三角”的格局和職能,提出今天任何一方自己在前進中,也要時時心中裝著這個“小三角”,注意著三者之間的平衡。我認為,一方麵既要動(革新),同時又要在心裏裝著大格局。

後者可能會或多或少牽扯了其中某方的行動“自由”。這樣做,看上去是慢了和麻煩了,但長久來看,就減少了返工和調整。昔日,我們在這上頭吃的虧還少麼?

不能忘記的前門

“京戲”顧名思義,就是“北京的戲”。雖然在它前邊還有父本和母本的劇種,但京戲至少定型、發展於北京,這應該是沒有疑義的。承認了這一點,京戲和前門的關係就格外重要了。因為在京戲萌生的時候,前門是整個北京的中心,嚴格來說,它是北京俗文化的中心,而京戲又是北京俗文化的集中體現,所以這個關係就特別重要。

事實上,京戲也確實從前門“起家”——戲園子集中在這一帶,演員住家也在這一帶,看戲的人以及演戲周邊的人,也雲集在這一帶。正確些說,是前門養育了京戲,同時京戲也激活了前門。是京戲與它身旁的諸多商業和文化的活動,把前門造就成北京一個充滿陽光、泥土、水分和風雲的民俗搖籃。

雖然時代進入了新時期,但時代越是新,也就越是需要有“舊”作為陪襯。比如前門,為什麼不把它搞成一個古典商業和古典文化的特區呢?其中,新北京最大的“舊戲園子”,責無旁貸應該設立在這裏——還不能是一個,至少應該有兩三個之多。其實根本不用發愁,現成的老戲園子就分列在前外大街的兩側:東邊有山西陽平會館,西邊有安徽會館,規模都超過虎坊橋的那個湖廣會館。

新時期的京戲演員應該在這裏重新體會“古意”,要在這裏接受古色古香的人情事故的熏陶。隻有這樣,他們嘴裏身上的玩意兒才可能具備“古”韻。

激活京戲,應該從北京做起。北京呢?又應該從前門做起。

工程院拉京戲一把

前幾年,我們除了擁有一個科學院之外,又忽然多了一個工程院。中央政府對於“兩院”是一視同仁的。但這同樣也引起我們的思考——為什麼光有原來的一個科學院就不行?道理本來是明擺著的,光有科學理論還不行,還需要有專門人才把科學理論做成程序和工藝,這才能把科學理論變成第一生產力,才能變精神為物質。

京戲呢?也似乎是一樣。伶人們文化不高,說理論他們接受不了,你得把理論掰開揉碎了變成口頭指點,諸如什麼“高著點”或“矮一些”的提示,他們反倒能夠舉一反三。這在他們是傳統,早就習慣了。

眼下在我們的“京戲科學院”裏,應該說是人才濟濟的。但就是許多人的理論“整套整套”的,演員不很懂也不很信服。原因兩點:一、他們說的“不是這裏事”;二、他們光能說而不會做。演員希望能有這樣的“實踐型理論家”,肯於下到排演場來,肯掰著自己的手教,每次不用多,但最好的學一點用一點,要見實效。這樣的人,從演員來看,就是真正的奇才了。

當然,這件事不可能一蹴而就,還得有長期的思想準備。

“賀歲劇”與“演出季”

直到最近這一二年,北京梨園這才“見緩”,才有了一些複興的征兆。

一個標誌是長安大戲院連續推出的京戲《宰相劉羅鍋》一至四本,旗幟鮮明地打出“好聽”、“好看”更“好玩兒”的目標,整體效果不錯。聘請了高水準的話劇導演,從全國遴選優秀的演員、編劇和音樂美術設計,搞了一台可以反複拚裝的“大布景”……初看上去,這些大都近乎海派招數。但仔細再看,發覺其中很有京派特征(這一點,下一節再仔細談)。

另一個標誌發生在我的“娘家”中國京劇院。那兒已經潦倒多年,演員已經頹敗了好幾茬兒。最近上來了新院長,大家振奮了一下並一起給勁兒,把新院長的主張附諸實施。

那辦法也平實:每年就抓好三個演出季——“五一”一個,“十一”一個,最大的一個則在春節。“人心齊,泰山移。”中國京劇院總算打了一個“翻身仗”,盡管還是初步的。

誰敢碰碰《群·借·華》

北京的京戲,至少在現階段,主流還得是傳統劇目。這些傳統劇目到底怎麼評價?是好得一點都動不得了麼?比如《四郎探母》和《龍鳳呈祥》,更比如被諸多前輩演員一演再演的《群英會·借東風·華容道》(梨園簡稱《群·借·華》),難道都美玉無暇了麼?

範鈞宏先生就曾講過:“《群英會》中‘打蓋’之前,每一場都不錯。但一過了‘打蓋’,後邊就變成流水場子。甚至‘借東風’那段唱有沒有必要,都值得商量……”我讚成此說。但真要改的話,當年大約也隻有範先生或翁(偶虹)先生動手,演員們才沒話說。至於其中的鑼鼓點和身段,恐怕更不是沒有切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