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新時期“新京戲”之謎(3 / 3)

還比如《龍鳳呈祥》,現在本子是以過江招親作為主線寫的,前邊的喬玄占戲太多。但完全是馬連良的創造,才使它變成了馬派戲。我曾給粵劇藝術家紅線女寫過書,她就講過當年馬師曾演出此劇時是扮演趙雲。她說,在粵劇中,趙雲的戲很重。其實,這個戲也完全可以從趙雲的角度來寫。我想了想,這意見還真有幾分道理。

袁世海先生也跟我談過《龍鳳呈祥》:“張飛原來還有一場‘鬧帳’,是偶然聽見諸葛亮在彈琴。他忍不住進帳‘鬧’了一家夥。最後被諸葛亮說服,心悅誠服地帶兵前去營救。”

“我師傅和師爺爺一直就這麼演,我也這樣演過多年。可後來一想,這樣等於‘自己攪自己’。我反複斟酌過,覺得不如舍棄了‘鬧帳’,就讓觀眾憋著,我最後在蘆花蕩裏再上場,雖然戲就那麼一點點兒,可觀眾憋急了,眼睛也不敢眨一下。這麼著我表麵上戲少了,可實際上整出戲的節奏更緊了,我則在最後的節骨眼出場,一點虧也沒吃……”袁這麼認識問題很精明,但這種事隻能發生在他的晚年,戲裏其他角色都是他的晚輩,由他來“墩底”是觀眾樂於接受的。如果當初梅蘭芳、馬連良都參加演出,他袁先生在戲裏隻能“傍”別人,那麼自己的戲就越“多”越好,“鬧帳”也就舍不得放棄了。

當然,袁先生這些改動,是從演出角度出發的。但我覺得,今天年輕演員演傳統戲的最大問題,是缺少真情實感,因為上一代或上幾代的演員,他們距離劇中反映的生活較近,同時又積極同身旁的人物體驗和比較,於是從間接途徑也得到了實感。今天演出幾百年上千年前的事,距離本身就遙遠了,可以借鑒的事物更有限了,再加上種種的狂妄(動輒就提出自己要給予“現代闡釋”)和疏忽(舞台上念錯字就是一斑),所以傳統戲的演出質量的大滑坡,就成為必然的了。

可貴的“四堂會審”

2001年的春節,我在長安大戲院看《宰相劉羅鍋》第四本時,最初也沒怎麼用心,還時不時覺得前邊幾場在結構上,可以再做修理。看到最後一場我眼睛猛然一亮,我發現台上那幾個人,不是正好形成了一折“四堂會審”的架勢麼?您瞅——舞台上方是三個人,兩邊是兩個朝廷官員,假皇帝坐在正當中。前邊受審的是個妓女,她不就相當於《玉堂春》中的蘇三麼?隻是現在舞台上還多了一個真皇帝,他很不舒服地坐在一旁——他不舒服,其實觀眾也不舒服。戲隻這樣“不舒服”地演了一小會兒,真皇帝忍不住把假皇帝轟到一邊,自己做了正中的位置上——結果,這還是“三審一”。但那假皇帝也不安分,忽然他走到真皇帝身後的小平台上,那裏有把椅子,他一下子跨上去,坐到了椅背之上!假的坐在真的之後,位置比真的還高!這真是神來的一筆,真是妙極了!

我在台下心想,編劇是否早就預見到最後一幕是“四堂會審”?是否這個戲是先有了結尾,才又一點點由後向前寫的?如果真是這樣,倒應了曹禺先生那句“戲也可以從後向前寫”的名言。也大約正是為了後邊的“順”,才使得前邊有所不“順”?顯然,倒著寫要比正著寫麻煩。但作為京派京戲,卻不能怕這個麻煩!您說呢?京派的東西是要經過千錘百煉的!

戲曲還有“大三角”

這個題目是前些年專程到廣州為紅線女寫書時忽然悟到的。在此之前,我熟悉的隻是京戲,京戲的泥土基本在長江之北,我也幾乎就沒為了京戲的緣故而去過南方。

這一次突然去了廣州,對紅線女是生疏的,對廣州的一切也是生疏的。在這以前,我對北方許多戲曲劇種大體都還熟悉,惟獨沒遇到過這個“充滿鳥語”的粵劇!後來,我趁機走訪了粵劇一些藝人,領略了一些嶺南文化的表層現象,這才漸漸知曉南嶺作為一道屏障的厲害!而這個廣東,百多年來一直充當革命的先鋒,這裏的粵劇藝人,居然有參加革命並且建立了政權的情形。這些,在長江以北的其他劇種裏,恐怕還是不多見的吧?

想到這兒,原先的那個“小三角”便有些動搖,我覺得這當中應該有一個法則:戲曲還應該有一個“大三角”,用它去管住京戲的那個“小三角”才對。“大三角”在哪裏呢?它應該就是“京滬粵”!你看,紅線女和另一位同樣傑出的馬師曾,他們一腳江南,一腳東南亞乃至更遠;一邊演出粵劇,同時又拍攝了大量的電影。這裏的文化不同於北京和北方,也不同於上海和東南一帶。它早就開放,而且在如今國家的改革中起步甚早,巳經取得了很大的自由。

從廣州回到北方,我認真寫了一篇題目是《建立中國戲曲“三角學”芻議》,我第一次使用了“芻議”這樣的詞彙。

我覺得,新時期的京戲應該有“一縱一橫的”兩個背景——縱的一個,就是北京前門,它一直上溯到京戲的萌生期;橫的一個,就是當前的這個“大三角”,京戲也置身其中,不能不受到它的管束和激發。

“千人石”的蘇醒

“千人石”在哪裏?它位於蘇州虎丘園林景區之中,是一大片天然形成的岩石,從地質學的角度說,它屬於硫紋岩一類;要是從人文角度講,那它的曆史可就長了。在二百年前,蘇州地區有一位著名的作家,名字叫作張岱,他寫過一篇題為《虎丘中秋夜》的文章,記錄了當年蘇州人民自發而又踴躍地在中秋之夜跑到這裏唱昆曲的情況:“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無不鱗集。”這些人從暮色黃昏就聚集在這片“千人石”的四周,東一堆、西一片,一直等到月上東山。等時間差不多了,其實這“差不多”是他們心裏自己把握的,於是自發性的演唱就開始了。最初是群眾合唱最流行的曲目,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演唱形式也像當年的“拉歌兒”一樣,一方唱完,又由另一方緊跟上。當有人唱的時候,其他的人就安靜地聽,或者輕輕地“和”。不懂事的小孩子就一個勁吃東西。等到兩三個小時過去,夜深了,有些涼意了,有些小孩子也困倦了,於是“千人石”前的人群,便自然開始減少。真可惜,這些先走的人哪裏知道——真正的演唱還沒開始呢!果然,不久就有人站上當中那塊突起的石塊上(那真是最理想的舞台),開始了讓人能記一輩子的獨唱——“三鼓,月高氣肅,人皆寂闃,不雜蚊虻,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雲,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尋汝箴芥,不敢擊節,惟有點頭……”這實在是一篇絕好的古代散文。它深刻說明了幾個問題。第一,普及與提高是大眾和小眾的關係,先大眾再小眾,二者可以結合在一起。第二,當時演唱者胸前沒有話筒,可實行“野唱”,聲音一樣可以傳得很遠,說明當時這些人嘴裏很有功夫。第三,是每年中秋節的晚上才唱,“夜唱”自有“日唱”比不了的魅力。

今年(2001年11月上旬),蘇州虎丘就舉行了一次“日唱”,全國六個昆曲團的主要演員都來觀摩。牽頭的是文化部,因為不久之前聯合國宣布了中國的昆曲是世界口頭和非物質的文化遺產,這可是個了不起的榮譽,同時更是一種促進。在以往,昆曲的處境比京劇還困難,觀眾少,劇本流失多,許多劇團隻發百分之六十的工資。可昆曲表演和從事昆曲工作的人(包括演員和熱愛它的曲友),文化程度卻高過了京劇,所以一旦有外因介入,那熱情則是空前的。在這次演唱會上,有兩個小學生扮演了昆曲人物,隨後就有蘇州一千多名小朋友齊唱《長生殿》中的一支“粉蝶兒”的曲子,特別引人注目。還有94歲的“傳”字輩老藝人倪傳鉞登台清唱。老的不服老,小的更踴躍,看來京劇界如果不迎頭趕上,那麻煩還在後頭呢!

昆曲號稱“百戲之祖”,它最古老又最有文化,以往它的負擔最重——這些都是人所共知並且司空見慣的。可沒料到,它現在借了聯合國的這股東風,一下子就趕到了前麵!就在這場千人大合唱之後,全國六個專業劇團的演員連續演出了五場大戲,盛況空前!我應邀參加了這次活動,歸來後還久久激動——既是為昆曲慶幸,同時也多少為京劇擔心!努力呀,京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