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細數古往今來的京戲藝人,有幾個是識書認字的?但由他們集體創造的京戲藝術,不僅本身卓絕精湛,同時更上升到文化層麵,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如果您說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今天學戲的孩子早就念了書,早就有文化了。那您不妨訪問幾個這些年培養出來的藝人,通過簡單的對答,就不難發現他們還是和一般學生還是不同——他們的基礎知識很差,不成係統;但應對和感悟的本領很強,經常眉眼一動都是“戲”!試問:這些進入新時期的新“老藝人”,又應該在哪些方麵不同(或優秀)於他們的前輩?他們又應該采用什麼手段去強化這些不同(或優秀)?昔日,沒文化的藝人是怎麼傳遞自身的藝術的?今天,這些有了“文化”的藝人,又應該怎麼使這一門的“香火”越發興盛起來?
顯然,這些問題中有不少的謎,有些已經揭開,有些還需要我們努力而正確的實踐,才有可能揭開。
梅蘭芳的“戳·攙·推”
京戲伶人是怎麼創造人物的?是怎麼把舞台藝術推向一個個登峰造極的局麵的?有人說,他們是在登台之前,就把每一種舞台技巧仔細研究好了的,然後到了台上“拿出來”就行了。我猜想,或許有這樣的藝人,但他們肯定不是最高明的。真正的藝術家大多實行“即興”創造,盡管每一次演出大的格局是確定的,但隻要他一上台,“今天到底怎麼演”,就還得由他即興形成。比如梅蘭芳,有些梅派的弟子時常在背後嘀咕:“大爺(指梅蘭芳)的玩意兒真不好學,同一個戲的同一個地方,他今天使單水袖,明天就又使雙水袖;他怎麼使怎麼好看,我們怎麼學也怎麼不如他……”這個例子也許不能服人。人家會說,梅蘭芳的修養高,所以無論他怎麼演,都能有最好的效果。但我可以再舉一個相反的例子:當出了舞台差錯之後,他梅蘭芳又怎麼辦?您心裏嘀咕:梅先生還出錯?當然,他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也有如同尋常人一樣的喜怒哀樂,怎麼不會出錯?就在五十年代初,他與俞振飛在北京合演《白蛇傳·斷橋》,是昆曲。戲中有一個白娘子用手指戳著許仙額頭的動作,梅蘭芳大概是手重了一些,一下子俞先生的身子後仰,於是梅先生急忙伸手去攙——及至攙住,這白娘子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後又輕輕推開……這裏的“戳·攙·推”就形成了一個空前絕後的舞台經典——“戳”的潛台詞是“冤家呀……”,既恨更愛;“攙”時則肯定是演員被迫分了神,這屬於舞台事故,梅蘭芳在那一刻的感覺回到了演員本人,梅怕(俞)五哥真的摔了,“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推”,則是大演員的下意識動作,本能馬上使梅蘭芳又回到角色,白娘子必然要回憶許仙的負義行為,不能這麼輕易就原諒了他……
應該指出,但凡經典,大多是“一次性”的,也就是具有“不可重複”的性質。可以設想:當這“一次性”的演出完結,梅、俞回到後台,大約相視一番,都要說一聲“好險”,但同時又很慶幸,終於補救得很好,化險為夷了。他倆或許相約——這動作既合理又好看,就這樣定下來,今後再同台,這裏還這麼演。我更堅信,今後他二位再同台時,演到其中的那個“攙”字時,梅蘭芳就無須再回到自己的演員本人了,梅先生可以依然就著白娘子的思路延續:“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啊,我怎能真眼看著他摔了……”我以為,這樣演和這樣想,才是大師所應該具有的風範。
當然,“這一個”處理後來移植到所有的戲曲各個劇種的演出當中。作為後輩,我不反對也無須阻止他們學習梅蘭芳和俞振飛的舞台風範。但,如果他們僅僅是事先把三個字所包含的內在意義都逐一弄清楚,並“背”得“死死的”,即使演的還是“經典之作”,實際上就已失去了“經典”的意義與價值。
俞振飛屬於特例
俞振飛先生的經曆與價值也值得研究。他的位置,在整個京昆世界中非常特別——其他能夠橫跨京昆兩界的演員,多是先“昆”後“京”,既符合這兩個劇種的因果關係,同時也落在京戲這個最大的劇種之上。俞先生則反其道而行之,他最後落在“昆”上,絲毫不嫌“昆”的影響小。這種態度或許與他的文化修養有關,因為從他還在搖籃的時候,就是聽著他父親唱的昆曲段子長大的,昆曲是他的搖籃曲,同時更是他的安魂曲。我想他老人家如在九泉之下聽到我怎麼說他,肯定是欣然的。
俞出生於一個充滿書香的世家,學曲子不過是家庭要求於他的一種修養,父親倒不是真想讓他幹這一行。反倒是他自己“玩著玩著”真喜歡了,於是就先後接受了梅蘭芳和程硯秋的邀請,與這二位真正地合作起來。俞有先天的昆曲世家的大背景,又有了與梅蘭芳、程硯秋真誠合作的“資本”,同時再加上一種離開梨園也依然活得下去的本事,所以此後的俞在梨園就可以“平趟”了。像他這樣進入梨園的人還是真少,在他之前沒有,在他之後似乎也沒有。
在俞的晚年我有幸接觸過他幾次,發現老先生的心態真好,非常安靜從容,好像一輩子沒和人爭過什麼。對於複雜的梨園,他仿佛隻是略知一二。他活得相當寧靜,不想和其他人爭什麼,甚至那些不健康的東西,他都懶得打聽。正是這種十分“文化”的態度,讓他得以沉浸於純粹的文化中,他或許是京昆世界中不可多得的“純粹藝術家”之一。不但自己如此,他的態度還影響了他的老伴李薔華。在俞老逝世後,我曾給李老師寫過信。但很久沒接到回信。後來在上海遇到李老師,她一見麵就說:“真對不起,一直沒給您回信。我是覺得,自己沒文化,怕寫出字兒來讓您笑話……”還有一次,我應邀去上海參加一個戲劇活動,她恰巧是那個活動的評委。發獎儀式後,在劇場門口遇到她。她很平和又很親熱地說了幾句,隨後一扭身,“跳”上公共汽車就回家了。我用了個“跳”字,自以為是很確切和很坦然的。在她思想裏,是從沒想要個車什麼的。
程式也是文化
文化界有一種偏見,很看不上京戲的戲詞,什麼‘‘我有言來你是聽”之類。對此我隻同意一半。確實,這些戲詞文采太差,但文采一加進來就得要字幕,而欣賞京戲最好不要用字幕。同時最好的戲詞,也應該是最樸素的,千萬不要以為加了一點華麗辭藻,就算是有“文化”了。京戲最本源最樸素的文化是什麼呢?其中有一點,文采往往存在於它的“聲”,是這個“聲”又引發出它特定的韻味。京戲舊時有“十三轍”之說,著名演員經常隻習慣唱其中的某幾(兩三)個轍口。老作家汪曾祺寫《沙家浜》劇本時,原來郭建光的幾段唱詞不是“江陽轍”,拿給扮演郭建光的演員看,演員譚元壽則說:“我唱‘江陽轍’響(亮)。”於是,汪就把幾段都改成為“江陽”。這當中有個情況,譚派(特別是從譚富英之後)習慣唱“江陽”,元壽繼承了這一點,自己唱著舒服,戲迷聽著也愜意,時不時再給幾聲“好兒”。這種劇場效果,是從哪方麵來說都是有利無害的,說得再重些,這也是京戲文化存在的一個領域。當年李少春拜師餘叔岩後再演《上天台》,就把核心唱段從“江陽”改成了“人臣”。為什麼?因為他老師餘叔岩唱“人臣”好聽,因此改轍口更容易讓自己發揮,同時也能夠讓觀眾承認。但原來的“江陽轍”是自己爸爸“小達子”所擅長的,但現在拜師餘門,就也顧不得了。應該指出,京戲雖然有個“京”字,但演唱中卻經常不是使用北京話的,因為它的父本母本劇種起源於長江流域,特別是包含了湖北一帶的音韻,所以內行人稱為“湖廣韻”。承認了這一點,於是演出中經驗形成了某些字的“聲”特別好聽,於是唱腔中就盡量選用這些字,優秀演員也在演唱這些字的實踐當中積累了大量經驗,觀眾欣賞對之也富於經驗了。現在的情形是,一些編劇專門喜歡找一些很“美”很“雅”的字,極力把它擱進唱詞,以為這樣富於文采。結果,演員唱時就必須打字幕,同時演員嘴裏別別扭扭,觀眾聽著也覺得耳中發澀。台上台下,沒有一方是順暢的。看戲看得不順暢了,還何談“文化”呢?
被文化界看不上的,除了戲詞還有那些梨園身段俗語,比如“旋子”、“飛腳”、“硬岔”、“僵屍”什麼的,數量有幾百上千之多,它們無序的排列在那裏,能讓你目瞪口呆。外行人不禁要想:這算什麼“東西”呢?孰不知,這些“東西”伴隨了演員的整個童年,最初是分散和零碎的,彼此沒有關聯,東一個西一個;但後來伴隨演戲,於是逐一把它們“組合”到一起。演員們這才曉得,它們一旦有機結合起來,那就可以塑造出一個又一個具有鮮明個性的人物!這就頗像陡然翻開《詞海》、《詞源》那樣,字和詞既浩如煙海,又支離破碎,但人類無數精辟的經驗總結(各式各樣的書),不也就是由它們按照一定的規矩“鏈接”(這是新名詞)而成的麼?
意會與言傳
心理學上說,人類有兩個信號係統,第一個是感覺,“意”也;第二個是語言,“言”也。通常意義上,隻有先“意會”了,跟著的才是“言傳”;當然,“言傳”又可以加深“意會”。但在京戲當中,“意”的傳遞時常用不著“言”來忙活。師傅教戲,實行的是“口傳心授”,就麵對麵連“說”帶“比劃”,那“說”也極簡單和不“實在”。至於“比劃”,師傅看到學生動作不準確,就指著學生身體某個部位說:“高著點!”;看到學生表情不對,師傅急忙現身說法,然後才說:“像我這樣,人物立刻就‘大’了。是吧?”這種情況,在戲曲教學當中是經常會遇到的。
這當中,起決定作用的是師傅的“意”,他傳遞時也主要用語言之外的“言”,可以是表情,可以是身段,也可以是那些隻有他們行裏才懂的、那種不入流不規範的“俚語”。
記得“文革”中普及樣板戲,要求是一點也不許走樣。可學的人沒文化,教的人依舊照老規矩“做”,就一招一式、掰開揉碎了一點點落實。最後合成一看,還滿是那麼回事。有一次《沙家浜》的“學演”結束,要進行彙報演出,一切順利。可謝幕之後那個演阿慶嫂的忽然問教戲的老師:“什麼叫‘風聲鶴唳’呀?”老師語塞,因為她學的時候,“更上邊兒”的老師也就是這麼連比劃帶表情地一“說”。她就這麼學了,這會兒也就這麼教了。京戲從來如此,很“有”道理的事,卻出自“沒”道理。
您如果和演員們接觸多了,就會發現他們有一個特點:要論說話,他們的語彙貧乏,時常要現說現想;但他們的眉目也會說無言的“話”,許多意思他們如果用詞彙說不清楚,結果把眉目也調動起來,您立刻就明白了,同時還得到審美的愉悅。
所以在戲曲演員那裏,他們的感覺係統特別發達。一顰一笑,可以有多少種;伸一個指頭,更可以有多少種。他們全部的表演,就是上述諸多門類的交叉。其中有哪一種在多少、深淺、輕重上有了差別,就使整體的味道和傾向上出現差異。這,真像在中藥鋪裏抓藥——那麼多的小抽屜,夥計都嚴格按照醫生開的單子抓,要是從哪個抽屜裏多拿出了一絲一毫,結果就有可能出差異。
要有特殊的文化課本
昔日小演員進科班下學戲時,幾乎都是文盲,即使後來發奮讀書,識字也不會多。他們一是沒有讀書的時間,二是讀太多的書也未必對演戲有大用。五十年代之後,這種情況有了很大的改變,戲曲學校中的文化課大大加強,甚至後來還開設了大學專科、大學本科。最近,又增添了研究生。
這麼做不能說沒有效果。最初,它掃除了京戲是“文盲半文盲藝術”的說法。但後來又漸漸發現了問題:演員學的是一般的普通文化課本,這些普通課本確實太泛泛了,它們不能豐富學生為演戲所需要的曆史文化知識,同時也提高不了學生在排戲中的創造能力。其實,這也很難怪罪學生,因為從他們的小時候算起,那些古典京戲中所反映的生活,已經離他們很遠——遠到不可企及的程度。遙想他們的前輩雖然生活在清末民初,帝製被推翻的時間還不久,但社會上的遺老遺少還多,王公大臣還有後裔,於是老藝人從他們那裏間接借鑒到不少東西,間接著獲得不少真情實感。即使是反映世相百態的劇目,因為他們所生活的時期,整個社會的形態還是相當複雜,所以以今天去反射昔日,就依然是可能和生動的。昔日學戲的窮孩子讀不起文字之書,但他們能夠用心去讀這生活之書。是他們的這種努力,補足了先天帶給他們的不足。
今天的情況已大不同。20世紀所發生的變化,超過了從前的任何一個百年。古典京戲所反映的生活,離開今天學戲的小孩子已太遙遠,他們從現實的民間已很難獲得真正的體驗和感受,同時他們也喪失了前輩從生活中獲取感受的那種方法。他們隻能按部就班去讀書去學戲,這學戲著重在具體的一招一式,其間很少有真情實感。同時他們今日所讀的書,又太正規太嚴肅了,和梨園所要求的那種傳奇式的氛圍相差太遠。久而久之,他們學習中沒有激情,他們不會像前輩那樣“自己給自己”去製造激情。沒有激情的生活,對學戲這種生活是可怕的。這,或許就是近半個世紀(或許還久)以來,京戲演出缺乏進步的根本原因。
前些年,梨園外圍曾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北京的戲劇家劉乃崇、蔣健蘭老夫婦,每年都深入到山西的地方戲劇團當中,跟著他們去演戲,細心體驗這些孩子的實際需要,然後給他們編寫戲曲演員才需要的文化課本。課本中有曆代演員如何創造人物的故事,也有若幹根據劇目故事所改寫的“曆史”。這“曆史”不同於曆史課的課本,因為戲曲中的“曆史”,通常隻是“野史”。千萬不要低估“野史”,把他們和如今諸多的“戲說”相比,真是不知要好多少倍了。隻可惜這項工作半途而止:老夫婦年紀大了,跑不動了,再加上政府有關部門重視不夠。其實我覺得,這項工作要能從京戲做起,意義肯定更大。當然,京戲是一個更難攻破的堡壘,做起來就更難。
成熟與爛熟
任何一種藝術都有一個從萌生到發展,最後接近成熟的過程。能夠接近成熟的時刻,是最完美最愉快的。羅丹說,接近頂點而不要越過頂點,也就是這個意思。拿這個標準衡量京戲,那就頗為不妙。我以為,京戲現在最大的麻煩,就是早已成熟,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部分地爛熟了。
我是很不情願地說:這才是京戲最致命的地方。是否成熟,不是由藝術自身的從業務者所決定的,其決定因素主要是時代。我們看到:讓京戲成熟的時代已經完結,但京戲不甘寂寞,還猶自向前發展,於是就部分爛熟了。
什麼是成熟?泛言之,就是內容與形式統一在恰到好處的程度。就京戲言,這個階段早就來臨。在梅蘭芳晚年完成他的“梅八出”時,應該就“差不多”了。其實,這還是最保守的估計,四十年代以後的流派紛出,基本是從純形式的圈子裏“打轉轉”,此後一直沒有質上的飛躍與進步。
試問:已經成熟或部分爛熟的藝術,有無可能“回生”?一般是不行的。“文革”的樣板戲,是硬逼著它,讓它強弩著勁兒試了一把。但這是一種強製行為,盡管從事藝術生產的人員都是當時最強最棒的,但沒有藝術探討的自由,更沒有通過此舉去“回生”劇種的意圖,所以其結果隻能和我們的初衷南轅北轍。
和京戲極其相仿的是中國畫。我以為,其藝術在齊白石、張大千並峙時就“接近極致”,那是它成熟的時刻。此後就漸漸走向爛熟。所謂其價值全都集中於“筆墨”的看法,恐怕就是爛熟的標誌了。吳冠中說過中國畫“筆墨等於零”,曾在繪畫界招惹起軒然大波,如果這種現象平移進梨園,也說一句“韻味等於零”的話,戲迷是會找上門來算賬的。
上麵講了完全對立的兩種看法。那麼,我寫書人的立場又在哪裏?一、我承認,強調“筆墨”和“韻味”是藝術達到爛熟階段的特殊文化現象。可以並應該承認它,但也不要搞得過分,不要絕對化。二、像中國這麼廣大和久遠的國家,從新時期的要求來看,有幾種爛熟些的藝術也無妨,它深層的文化內涵,對指導其他晚近的藝術有幫助,同時也是國家整體文化胸懷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