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家溝的人都聽見了,廣賢看了一會,返身回屋,閉目思索老劉頭家的宅院,再找出木棍推演,一遍遍印證先前推演的每一卦象,廣賢自言自語:這是打破了窗戶衝動坎宮之氣了,又打碎香碗,引進向星七赤破軍星之凶氣,再看整個村子的卦爻,驚得他又是驚叫:
“哎呀,邵家溝不單老劉家,整個村子都有凶氣哩。”
廣賢沉吟著,雙掌放在膝蓋上,手心向上,做出佛家打坐的模樣,便真的入定了。
看熱鬧的人見老劉頭發瘋,再後見到老劉頭倒出許多銀元,人們的眼睛就直了,有幾個流出涎水,人們又轉過頭來看,看的不再是老劉頭,是地上的銀元,大人們眼裏饞著又誰也不好去拿,來和媳婦看得抓耳撓腮,低頭見醜丫在腳邊站著,正要給醜丫耳語,卻見邵小花瘋瘋張張地奔過去,上前抓住一把銀元,來和媳婦著急,一把將醜丫推出院門。
孩子們都奔了出去,哭鬧著你爭我奪,醜丫拾了幾個又給別人搶走,醜丫又搶回兩塊,大人們便出去扯自家的孩子:“怎麼打架呢,看回家不收拾你。順手把別人家孩子手中的銀元搶了去。”
老劉頭隻顧嗬嗬傻笑,嘴裏嘟囔著:“邵家溝的人都給我日哩。”翻身站起來,甩開大步又走,走得威風凜凜的。
十
連日不斷的陰風,天氣越來越冷,祥子還穿著單衣,白天對付著過,晚上冷風吹得牙齒直打下巴骨,思謀著回家取幾件衣服回來。邵家溝這幾日也不消停,給老劉頭一鬧,鬧出許多說道來,人們在街上遇見了,互相拿眼睛示意,嘴上不說話,眼睛卻在說:得敢殺人哩,敢殺人才有錢,才不過苦日子。另一雙眼睛便說:殺了人便有錢了嗎,有錢便不過苦日子了嗎,老劉頭是有錢,還不是揚給眾人,自己瘋了。倒是劉老太太孤老婆子一個,顯得可憐了,先前說話的便不言語,思謀著劉老太太也真的可憐。
人們眼睛裏說話,天也跟著做怪,陰陰的天仿佛給劉老太太說公道話,讓人們的心情格外沉重,便有心軟的受不住,把拾到手的銀元摳出兩塊來,擺放在老劉家的門底下。
太陽還沒出來,傍晚的時候,風卻住了,隨即飄起細細的雪屑,翠花忙著備柴禾,將玉米秸、高梁杆一捆一捆地往屋裏抱,忙活完了,還不見兩個瘋跑的丫頭回來,翠花等了一會,還是不見她們的影兒,心裏著急,恨兩個丫頭瘋起來不知道深淺,要黑天了呀,還不死回家來呀,正要出去找,大丫二丫張牙舞爪地跑進院子,跑得氣喘籲籲,大丫跑得快兩步,一腳絆在門坎子上,登時跌倒,翠花氣這麼大的丫頭走路還不穩當,正要罵著去扶,大丫已爬了起來,瞪著娘說:“娘,娘,又有兵來了。”
翠花心裏“咯噔”一下子,一把抓住大丫的肩膀問:“你說是誰,在哪兒?”大丫邊比劃邊說:“他們在村外呢,二狗叔帶我們去玩,忽然就有一幫兵奔過來,人人手裏拿著槍。”二狗叔拉著我們就往回跑,說這是日本兵,叫我們快躲起來。翠花問:“你二狗叔呢?”
二丫說:“他先回家了,說要拎上門,帶我們從後山跑。”
翠花心裏“咚咚”地跳,直要蹦到嗓子眼上,她心裏害怕,把孩子往門外推,說:“快去找你二狗叔,讓他帶你們走。”
大丫問:“娘,那你呢。”翠花說:“我在家待著,娘沒事的。”兩個丫頭跑了出去。
翠花掩好門,背倚在門上,心裏還是怦怦地跳,忍不住把門拉開一條縫,探出頭往外望,她探頭,也給一個日本兵望見了,挺著帶刺刀的長槍,“哇、哇”叫著奔過來。
日本兵進村的事早如風般在村中傳遍了,往常是胡子來,自古兵匪一家,誰知道這夥人來了會有啥結果,隻是那槍還有那刺刀閃得人直打寒顫,大人孩子懷著一顆“咚咚”跳的心,不肯安生,有槍的把槍都從準備好的射擊孔裏順了出來,不知是誰先放出一槍,接著槍聲便爆豆樣地響起來,女人們心跳得緊了,便用手按住。
來和的子彈打完了,把槍扔在一邊,順手將一根鎬把拿過來,放在門後邊,他則坐在炕沿上,靜聽外麵的動靜。來和媳婦沒說話,隻是緊緊地摟著醜丫,抱著不祥的預感,立在門邊,等著是福是禍的來臨。
外麵的雪已下了銅錢厚,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天如鉛錠子,努力地往地下壓著,黃昏越近,壓得越是低了,拿出要把人壓死的架勢來。這會子,邵小花撒尿時屙出個肉蛋來,她是小產了,血把褲襠糊得到處都是。不知死活的老劉頭還在街上逛,他把槍扛在肩上,威風八麵地往前走,槍是老劉頭的靈魂,有了槍,他便有了年輕人的膽量,盡管外麵的風雪把他凍得嘴唇發紫,身子也不住地抖,他還是走得氣宇軒昂,風把衣扣吹掉了,他便敞著懷,一隻腳穿著鞋子,一隻腳上的鞋不知道落到了哪裏,踏在雪地上,映出兩種不同的腳印,嘴裏不住地嚷叫著什麼,半眯的眼睛閃著亮,正走的工夫,就被兩個日本兵扭住了,一拽一悠把他扔到地上,槍摔出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