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紅漸退,看月亮一點一點奮力升起。月似當年,人非舊日。
我小時候總是很淘氣,攀了廚房窗外的護欄竄上圍牆,順著牆頂一直走就到了倉房平整的屋頂。夏日的傍晚,各家都在做飯,一眼望去,炊煙縈繞。空氣中滿是烈日灼燒大地後蒸騰出的曠野氣息和飯菜香味,使勁兒聞一聞,融進骨髓裏,這是童年家的味道。總有一群孩子,房前屋後嬉鬧玩耍,偶爾激怒了誰家的狗,惹得一陣狂吠。接著就是哪家大人的喝喊和笑罵。遠處是一片碧綠的田地,目之盡頭排列著肆意生長的樹,稀疏的樹枝後麵有一輪大大的沉墜落日,金紅的晚霞不斷變換撩人姿態。天光漸暗,有呼嘯而過的列車搖曳著斑駁樹影,隱沒於紫色夕陽。一切就像懸於空氣中,會流動,會溢滿,似乎伸手即可觸摸,就像觸摸生活,真實瑣碎又無法抽離。當時年幼的我尚不能體會“生活”賦予每個人,每個家庭的深遠意義,隻是覺得這樣的隻言片語讓我溫暖且安心,覺得成年人有著格外飽滿的俗世生活。當時的我似乎內心充滿了豐盛的喜樂,世間萬物,都會在此刻著上痕跡。而現在的我似乎對什麼都沒有踏實的興趣,這才知道,曾經盤坐屋頂看夕陽的日子才最讓人懷念至心疼。不過,就像單相思一樣,我仍然要對“生活”情意深長。
那時我常常極目遠眺,對遠方充滿無限幻想。我想看看別處的人有著怎樣的生活。那裏是否也有個孩子,目光灼灼的想象著別處不可及的世界,或者他已在探詢遠方的路上。我一直堅信,這世上有另一個我,做著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過著我渴望而不可得的生活。我看見他肆意熱烈的奔跑在我的生命中,我看見他敞開的外套朝兩邊高高揚起,像振翅的鷹,卻隻能一直寂寞的奔跑。
現在我常常自覺待人善良誠懇,卻始終無法和誰靠得很近,似乎天生疏離。後來仔細想想,我從小就有些孤僻,不喜歡和小朋友們一起玩,總是自己玩得沉默起勁兒又危險。皮膚剮蹭是經常的事,胳膊脫臼也有過,身上總是有傷和蚊蟲叮咬的腫包。有時在未愈合的傷口上又添新傷,靜靜的看著它湧出鮮血,即使疼痛也從不哭喊。這份無法調和的倔強和決絕保留至今,連同一如既往的沉默。我常常覺得很多話無從說起,也懶得辯白。即便說了也有很多深意未曾表達,即便表達了也有很多人不能體會,即便體會了又能怎樣呢,我從不奢求誰的理解和同情。每個人都有不能言說的心事,還是把它們安放在黑暗中更顯莊重。而這些隱藏於孤獨深處的秘密,是否拖累了我們走近清靜靈魂的腳步?
二十四年前我生長於斯,二十四年後即將回歸。曾經的素年,而今的錦時。我帶著不曾動搖的內心執念回到原點,佇立在歲月的曠野中,深深對望曾經的自己。她看到我的意氣風發,知道我的倔強、善良一如往昔。我看到她的跌宕起伏,也懂得她的疏離和不妥協。我堅持的所有,都會在時間的無涯裏,不自知的刻上眼角眉梢,我能看見和懂得我的執著。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