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女的故事
胡延平
我是在學校開辦夜校掃盲班的時候認識牧羊女的。當時她站在門口不肯進來,我走過去叫她,她卻一溜煙跑了。當我回到講台講課,牧羊女又出現在教室門口,專注地聽著我的講授,大大的眼睛裏充滿著驚喜和迷茫。
連續幾個晚上,牧羊女都站在教室門口聽我講課。我幾次想把她叫進來,但都沒有成功。牧羊女像一頭容易受驚的小獸,一旦發現我有靠近她的企圖,便一溜煙消失在夜色中。
牧羊女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向幾位學員了解到她的一些情況。她八歲那年,母親跟外地來收購藥材的一個男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兩年後,她的父親也不幸去世。她靠鄉鄰們的施舍和幫別人放羊維持生活。牧羊女沒有讀過書,不大會講漢語,歌卻唱得好,她會自己編歌唱,對歌也是一把好手。牧羊女沒有名字,大家都叫她“阿斥落瑪”,意即放羊姑娘。山寨裏有許多“阿斥落瑪”,她是其中一個。
一天晚上,我給夜校生們講外麵的世界,他們一個個聽得目瞪口呆。牧羊女悄悄地走了進來,靠在教室的後牆上,癡癡地聽。我邊講邊朝她走過去,堵住了教室門。牧羊女猛然發現我就站在她麵前,羞得滿臉通紅,一隻光腳板在另一隻光腳背上搓個不停。我問她為什麼不進教室聽課,牧羊女憋了半天,結結巴巴地說:“我,紙,筆,名字,沒有。”我找了一本識字教材、一個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給她。牧羊女不肯收,自信地說:“老師,我心頭記,記得下。”我裝作發火的樣子,強迫她收下,她才小心翼翼地接了,極珍愛地抱在胸前。我給她找了一個座位,叫她坐著聽課,她說什麼也不肯。她說老師站著講,學生坐著聽,不好,她也要站著。那以後,牧羊女大方多了。她站在教室裏聽我講課,從來沒有缺席過。我依她母親的姓,給牧羊女取了一個名字,叫丁香,並在夜校班上宣布了她的姓名。以後大家都叫她丁香,牧羊女的應答自然而響亮。
丁香的性格也開朗起來,臉上常帶著迷人的微笑。
常聽夜校班的學員談起丁香的歌唱才能,談起在山寨裏祖祖輩輩流傳的一個調子。這個調子極動聽卻極難學,整個山寨隻有丁香、跛腳趕馬哥和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會唱。跛腳趕馬哥啞巴後,丁香就再沒有跟人唱過這個調子了。
我問跛腳趕馬哥是怎麼啞巴的。
“他是為了丁香才啞巴的。”一個學員告訴我,“他想討丁香做媳婦,想建一所漂亮的房子給丁香住,還想買三十隻羊給丁香放,於是就拚命掙錢,平時趕牲口,沒貨馱就砍木料。有一次不小心被一棵大樹的樹枝從山崖上打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人也啞巴了。丁香說等她媽媽回來後,就跟跛腳趕馬哥結婚。”
為了驗證丁香的歌唱才能和聽聽那個被講得神乎其神的調子,我決定在學校舉辦一場歌舞晚會,囑咐幾位學員無論如何也要把那個會唱調子的老頭請來。晚會開得十分熱鬧,山民們都有一副好嗓子,還帶來了各種自製的樂器,吹拉彈唱,高潮迭起,歡聲笑語充滿了整個世界。那位會唱調子的老人也被請來了,抱著一個酒葫蘆,樂嗬嗬地邊聽邊喝。造足了氣氛後,我走到老人麵前,請他來一段調子。
老人爽朗地笑道:“我生來就愛跟人對調子,哪個跟我對?”
“丁香!”眾人發出一片自豪的叫喊聲。
“對不贏要罰酒!”老人挑戰。
丁香紅著臉站起身來:“我不會喝酒。”
跛腳趕馬哥滿麵紅光地向丁香比劃著,我懂了他的意思,要幫丁香喝罰酒。
丁香向老人點點頭,老人捧起酒葫蘆喝了一大口,英氣勃勃地叫道:“來吧!”
眾人齊發出一聲雄壯的呐喊,對調開始了。
我跟著一聲驚叫:“好!”
丁香對我微微一笑,亮開了金子一般燦爛的嗓子......
三個多月的掃盲培訓結束後,我準備進行一次測驗。測驗很簡單,每個學員在黑板上用漢字寫出自己的姓名、住址、愛好和願望。丁香最後一個寫,她顯得有些激動,雙頰潮紅,瘦瘦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她接過我遞給她的粉筆,在黑板前站了一會兒,伸出手臂,一筆一畫地在黑板上寫出幾行大字:我叫丁香。住在很遠的大山裏。我愛唱歌,會唱媽媽教的調子。我要讀書認字。我要找媽媽。
我帶頭為丁香鼓掌。丁香羞澀地微笑著,發出一聲歌唱般的歎息。
一天早上,正在上課,跛腳趕馬哥急匆匆地在教室外麵向我招手。我走出去問他什麼事,他陰沉著臉遞給我一個色彩斑斕的麻布挎包和一張紙片,扭頭急匆匆地走了。
紙片上歪歪斜斜地寫著幾行字:老師,我走了,去找媽媽。你教我認字,給我取名字,送我書、本子和筆,我記著。我認字了,去找媽媽,我不怕。送你我做的包包。我記著你。
丁香出走所引起的小小騷動如吹過叢林的一陣風,很快便平靜了。大山冷漠地矗立著,除了一個會唱調子的“阿斥落瑪”,山寨裏什麼也沒有失去。牧羊女的茅屋在一次洪災中倒塌了,廢墟堆在那裏,像一座墳。跛腳趕馬哥坐在廢墟旁邊,用心愛的蘆笙吹奏著一支又一支幽怨的曲子。音樂在靜謐的黃昏傳得很遠很遠,我相信牧羊女能夠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