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王安石與蘇東坡皆為唐宋八大家的一員,二人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同朝為官。王安石官居相位,權傾一時,東坡在其門下,甚得賞識。隻因東坡自恃聰明、學識淵博而被荊公三次刁難,以挫其銳氣。這三難為:荊公作《字說》,東坡內心不甚苟同,解“鳩”以嘲諷,結果左遷為湖州刺史,此為一難;擅改荊公《詠菊》詩,不知黃州菊花落瓣是正常現象,故再貶為黃州團練副史,此為二難;受荊公取瞿塘中峽之水之托,卻以下峽之水來冒充,被荊公識破,又以考學問,使其羞慚,此為三難。“滿招損,謙受益”、“聰明反被聰明誤”,此即東坡受三難之原因。作者借此故事奉勸世人應虛懷若穀,誠懇做人。
海鱉曾欺井內蛙,大鵬張翅繞天涯。強中更有強中手,莫向人前滿自誇。
這四句詩,奉勸世人虛己下人,勿得自滿。古人說得好,道是:“滿招損,謙受益。”俗諺又有四不可盡的話。那四不可盡——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占盡,聰明不可用盡。——你看如今有勢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氣,損人害人,如毒蛇猛獸,人不敢近。他見別人懼怕,沒奈他何,意氣揚揚,自以為得計。卻不知八月潮頭,也有平下來的時節。危灘急浪中,趁著這刻兒順風,扯了滿篷,望前隻顧使去,好不暢快。不思去時容易,轉時甚難。當時夏桀、商紂,貴為天子,不免竄身於南巢,懸頭於太白(旗名)。那桀、紂有何罪過?也無非倚貴欺賤,恃強淩弱,總來不過是使勢而已。假如桀、紂是個平民百姓,還造得許多惡業否?所以說“勢不可使盡”。
怎麼說福不可享盡?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道:“人無壽夭,祿盡則亡。”晉時石崇(西晉文學家,大富豪。永康元年,淮南王司馬允政變失敗,因他舊與趙王司馬倫心腹孫秀有隙,被誣為司馬允同黨,被族誅並沒收家產)太尉,與皇親王愷鬥富,以酒沃(洗滌)釜,以蠟代薪;錦步障(用以遮蔽風塵或視線的一種屏幕)大至五十裏;坑廁間皆用綾羅供帳,香氣襲人;跟隨家僮,都穿火浣布衫,一衫價值千金;買一妾,費珍珠十斛(hù,中國舊量器名,亦是容量單位,一斛本為十鬥,後來改為五鬥)。後來死於趙王倫之手,身首異處。此乃享福太過之報。
怎麼說便宜不可占盡?假如做買賣的錯了分文入己,滿臉堆笑。卻不想小經紀(小本生意)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飽飯,我貪此些須小便宜,亦有何益?昔人有占便宜詩雲:“我被蓋你被,你氈蓋我氈。你若有錢我共使,我若無錢用你錢。上山時你扶我腳,下山時我靠你肩。我有子時做你婿,你有女時伴我眠。你依此誓時,我死在你後;我違此誓時,你死在我前。”若依得這詩時,人人都要如此,誰是呆子,肯束手相讓?就是一時得利,暗中損福折壽,自己不知。所以佛家勸化世人,吃一分虧,受無量福。有詩為證:“得便宜處欣欣樂,不遂心時悶悶憂。不討便宜不折本,也無歡樂也無愁。”
說話的,這三句都是了。則那聰明二字,求之不得,如何說聰明不可用盡?見不盡者,天下之事;讀不盡者,天下之書;參不盡者,天下之理。寧可懵懂(糊塗。懵,měng)而聰明,不可聰明而懵懂。如今且說一個人,古來第一聰明的。他聰明了一世,懵懂在一時。留下花錦般一段話文,傳與後生小子恃才誇己的看樣。那第一聰明的是誰?“吟詩作賦般般會,打諢猜謎件件精。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顏子再投生。”
話說宋神宗皇帝在位時,有一名儒,姓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乃四川眉州眉山人氏。一舉成名,官拜翰林(唐以後皇帝的文學侍從官,明清兩代從進士中選拔)學士。此人天資高妙,過目成誦,出口成章,有李太白(李白)之風流,勝曹子建(曹植)之敏捷。在宰相荊公王安石先生門下,荊公甚重其才。東坡自恃聰明,頗多譏誚。荊公因作《字說》,一字解作一義。偶論東坡的坡字,從土從皮,謂坡乃土之皮。東坡笑道:“如相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一日,荊公又論及鯢(ní)字,從魚從兒,合是魚子;四馬曰駟,天蟲為蠶,古人製字,定非無義。東坡拱手進言:“鳩字九鳥,可知有故?”荊公認以為真,欣然請教。東坡笑道:“《毛詩》雲:‘鳴鳩在桑,其子七兮。’連娘帶爺,共是九個。”荊公默然,惡其輕薄,左遷(降低官職。漢代貴右賤左,故將貶官稱為左遷,後世沿用之)為湖州刺史(古代官名。“刺”,檢核問事之意)。正是:“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巧弄唇。”
東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滿朝京,作寓於大相國寺內。想當時因得罪於荊公,自取其咎。常言道:“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分付左右備腳色手本,騎馬投王丞相府來。離府一箭之地(古人用箭射出的長度做度量,每箭的距離約為一百三十步左右。相當於一箭射程的距離。比喻相距不遠),東坡下馬步行而前。見府門首許多聽事官吏,紛紛站立。東坡舉手問道:“列位,老太師在堂上否?”守門官上前答道:“老爺晝寢未醒,且請門房中少坐。”從人取交床(古時一種可以折疊的輕便坐具。亦稱“胡床”、“交椅”、“繩床”)在門房中,東坡坐下,將門半掩。不多時,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方弱冠(古代二十歲行冠禮,表示已成人,因為還沒達到壯年,故稱“弱”。後來泛指男子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戴纏大帽,穿青絹直擺,(lì,擺動)手洋洋,出府下階。眾官吏皆躬身揖讓,此人從東向西而去。東坡命從人去問,相府中適才出來者何人?從人打聽明白回覆,是丞相老爺府中掌書房的,姓徐。東坡記得荊公書房中寵用的有個徐倫,三年前還未冠。今雖冠了,麵貌依然。叫從人:“既是徐掌家,與我趕上一步,快請他轉來。”從人飛奔去了,趕上徐倫,不敢於背後呼喚,從傍邊搶上前去,垂手侍立於街傍,道:“小的是湖州府蘇爺的長班。蘇爺在門房中,請徐老爹相見,有句話說。”徐倫問:“可是長胡子的蘇爺?”從人道:“正是。”東坡是個風流才子,見人一團和氣,平昔與徐倫相愛,時常寫扇送他。徐倫聽說是蘇學士,微微而笑,轉身便回。從人先到門房,回複徐掌家到了。徐倫進門房來見蘇爺,意思要跪下去,東坡用手攙住。這徐倫立身相府,掌內書房,外府州縣首領官員到京參謁(yè)丞相,知會徐倫,俱有禮物,單帖通名,今日見蘇爺怎麼就要下跪?因蘇爺久在丞相門下往來,徐倫自小書房答應,職任烹茶,就如舊主人一般,一時大不起來。蘇爺卻全他的體麵,用手攙住道:“徐掌家,不要行此禮。”徐倫道:“這門房中不是蘇爺坐處,且請進府到東書房待茶。”
這東書房,便是王丞相的外書房了。凡門生(漢人稱親受業者為弟子,相傳受業者為門生。後世門生與弟子無別,甚至依附名勢者,也自稱門生)知友往來,都到此處。徐倫引蘇爺到東書房,看了坐,命童兒烹好茶伺候。“稟蘇爺,小的奉老爺遣差往太醫院取藥,不得在此伏侍,怎麼好?”東坡道:“且請治事。”徐倫去後,東坡見四壁書櫥關閉有鎖,文幾上隻有筆硯,更無餘物。東坡開硯匣,看了硯池,是一方綠色端硯(中國四大名硯之一),甚有神采。硯上餘墨未幹。方欲掩蓋,忽見硯匣下露出些紙角兒。東坡扶起硯匣,乃是一方素箋,疊做兩摺。取而觀之,原來是兩句未完的詩稿,認得荊公筆跡,題是《詠菊》。東坡笑道:“士別三日,換眼相待。昔年我曾在京為官時,此老下筆數千言,不由思索。三年後也就不同了。正是江淹才盡,兩句詩不曾終韻。”念了一遍,“呀,原來連這兩句詩都是亂道。”這兩句詩怎麼樣寫?“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東坡為何說這兩句詩是亂道?一年四季,風各有名:春天為和風,夏天為薰風,秋天為金風,冬天為朔風。和、薰、金、朔四樣風配著四時。這詩首句說西風,西方屬金,金風乃秋令也。那金風一起,梧葉飄黃,群芳零落。第二句說:“吹落黃花滿地金。”黃花即菊花。此花開於深秋,其性屬火,敢與秋霜鏖戰(激烈的戰鬥,苦戰。鏖,áo),最能耐久,隨你老來焦幹枯爛,並不落瓣。說個“吹落黃花滿地金”,豈不是錯誤了?興之所發,不能自已。舉筆舐墨,依韻續詩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