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夜很靜，吹嗩呐的也歇了，除了三伯幾個人在屋子屋外輕輕走動，發出微小的聲音外，整個村莊顯得特別冷清，父親安靜地躺在冰棺裏，好在，就算挨著他，他也沒再在夢中驚擾我，也許他也知道，我是真的累了，得好好休息一下才行。
清晨五點，醒來，天還朦朧著，大嫂居然一夜未睡，她拖著腿走來走去。哪需要就往哪鑽。這個堂嫂，以前跟母親有個隔閡，曾好幾年不來往，但在我的勸說下，最終還是與母親冰釋前嫌，握手言歡。如今，父親去世了，她更是義不容辭，擔起了重任，哭的重任。
昨晚有些大嬸就戲語：淚兒，按我們這的習俗，孝子得三天三夜不許洗澡，不許洗臉哦。我半信半疑，問姐姐，姐姐說，是有那麼回事，隻是，這麼熱的天，不洗咋過啊，別聽她們的，於是，我們半夜偷偷開車回家洗了個熱水澡，那感覺跟作賊一樣，生怕被她們看到。這不，早上，幫忙的她們一過來，就拿我開刷。村裏的人起得早，不一會，屋裏屋外就擠滿了人。而路邊的燃放的鞭炮就再沒歇過。
今天，應是最忙最熱鬧的一天。按習俗，我和姐妹坐在冰棺邊，守著父親，姐夫和老公輪流向前來看望父親，給父親上香叩頭的親朋好友下跪以示答謝，這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每有人上香，我們幾姐妹就得哭。這可難煞淚兒。不知為何，平常最愛哭的淚兒，硬是擠不出眼淚哼不出聲來。有時，看本來臉帶微笑和人說話的姐妹，來了人，就變了臉，低頭嚶嚶哭泣，我還忍不住想笑。還得感謝大嫂，她很會哭，比我們好多了，邊哭邊唱，雖聽不清楚，反反複複也就是那麼幾句，但總算幫我們打了圓場。因為哭喪，哭喪，不哭就不熱鬧。
在她們哭的時候，我低頭瞅冰棺下拴著的那隻公雞，頭高高昂著，鮮紅的雞冠，鮮豔的彩衣，精神抖擻，它邁著雄健的步伐在冰棺下來回巡走，黑黑的眼珠四處打量，發現我在看它，它也偏頭看我，我輕輕對它說：你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明天就會成為祭品，不過，你不要難過，因為這是好事。它似懂非懂，用小眼睛看看我，然後走開了。
我很無聊，又把視線轉到冰棺後那些道士身上。今天的道士比昨晚多了一倍。他們一直在忙，一會要桌子，一會要芭蕉樹，一會要米，等等。有些人在前台擺香案，有些人則在屋後走廊間不停地折他們需要的東東，五花八門，一個都看不懂。隻見他們從自己袋裏掏出一件件法寶：把六幅泛黃陳舊的巨大的壁畫掛在中間和兩邊牆麵上，下麵還擺了幾個小的畫在木板上的畫，每張畫都畫得很精美，都是手繪，原始，傳統，工筆細膩，和母親小時畫的觀音像一樣，每幅人像都畫得惟妙惟肖，神靈活現。然後，在它們前麵擺了幾個芭蕉樹做的樁，上麵插滿香，桌上還放滿了一些叮叮當當的玩意，整個桌子則用一張繡著雙龍的錦綸圍上，當他們穿上道袍，有純青的，有繡有龍鶴圖案的，手中拿著一塊長長竹匾輪流下跪唱誦的時候，就時不時敲響這些樂器，分外好聽。加上外麵的香煙熏繞，整個靈堂變得神神秘秘，讓人頭暈，似身處幻境，與世隔絕一樣玄忽飄忽，不知雲裏霧裏，何處是我家。也許覺得好奇，很是有趣，盡管煙多，我的眼淚始終流不出來。
直到下午兩點，三伯的二女兒從遠方開車趕來，一進屋，就撲騰跪在父親靈位前，眼裏全是淚時，我才感動得流下幾滴熱淚。接著，鞭炮又再次響起，我偷偷瞅了瞅，哦，是妹夫，妹夫竟也來了，他在前幾月因為一些事和妹妹領了綠本子，沒想，仍會來，我又忍不住，掉下了眼淚。然後，起身和他們打招呼，相互勸慰。二姐從進屋開始，眼睛一直是紅的，而妹夫看見我就笑。我說，你能來，我很高興。你要知道，你們倆的分開，給你父親和我父親都留下一個大大的遺憾。他說，沒辦法，很多事我也沒辦法。拍拍他的肩，因為我也知道妹妹從小嬌生慣養，性子倔，脾氣不好，很多事不能怪妹夫。而妹夫跟老公一樣，和我都是相交一二十年的老同學，我很了解他的個性和為人，也很珍惜這份情同手足的感情。為免他心生尷尬，我讓小弟陪他，然後繼續走進屋子，接待後來的客人。
父親雖不是什麼局，什麼長，連小小芝麻官都不是，隻是個退休的老職工，但他的一生，不僅性格溫和柔順，待人和藹可親，從不和人結惡，在工作上兢兢業業，在家中勤勤勉勉，在親戚朋友，鄉鄰間行善積德，不停地幫助他人，給人雪中送炭，及時解決了很多人的困境，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他是當之無愧的大善人。所以，來看他的人特別多，基本上整個村的人都趕來幫忙，整個局的隻要知道消息的人不論年長年青的，都跑來給他上一柱香。隊上有三個大廚，三幫人馬全推掉外麵的業務，一起幫忙做飯擺流水席，還是供不應求，時不時臨時買菜加席。
到響午，樂隊增了兩批，打圍鼓的也增了一批。他們此起彼伏，在管事指揮下，傾情演奏，一時，鞭炮聲，鑼鼓聲，唱誦聲，響徹雲霄，整個村莊都樂了，活了。有朋友好事，竟將兩邊公路圍堵成單行道，不讓外麵車進進出出，擾了氣氛。我雖不讚成鋪裝浪費，但這一次我做不了主，因為感覺父親的離去不隻是我們做兒女的悲傷，不隻是我們一家人的事，而是整個村的一件大事。他們想熱鬧啊，自從村裏大部分土地被征收後，村民們就一直憋屈著，壓抑著，現在，好不容易有個渲泄的機會，就讓他們放開懷的鬧吧！
圍鼓響起來，樂隊奏起來，鞭炮放起來，歌兒唱起來！
原生態的圍鼓，原生態的音樂，原生態的樂隊，是張家界美的精靈！美的化身。是張家界田間地頭刮著的風，張揚著好鬥的個性，兩支嗩呐劃破天穹，鼓點如麻，鑼鈸聲絲溜溜擦著村莊，把大地攪的天翻地覆，把村莊攪的天翻地覆，把農家攪得天翻地覆。
鼓兒響，嗩呐叫，鈸兒吼，鑼兒敲，那場麵誰也控製不了，隻覺得整個世界在顫抖，整個村莊在燃燒……圍鼓刮著的風，是一種什麼樣的風？圍鼓刮過的聲音，又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也許隻有在現場聽過看過的人才能體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