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厭於相見,輕輕一閃,匿在小攤畔。卻突然驚悟,我對許子裳的憎意,純粹是因為嫉妒。
許子裳走到一個拐彎處,折腰揀起一塊尖石,在牆角上刻出一個圖案後,才轉走另一街。我不禁好奇,走近瞧看,見畫了一眉殘月,簡單幾筆,略具形式。我雖不明了“月半彎”的含義,但肯定是某種不可告人的暗號。他騙穀雨說出門買蜜餞,卻不知做什麼勾當。
我懶得去管他的閑事,徑自回家。愁無所事,孤坐在海棠花下,取酒自斟。
海棠,圓石桌,石凳,都靜靜地,美如畫。我也靜靜地,隻顧酌了再添,盡量不去深想,才不會心痛。
飲了不到半壺酒,我即已醉了,伏在石案上,漸睡著。
之後,我做了一個夢,在夢境中,我還是一個人,站在荒野之間,四處瞭望,了無人煙。漸漸地,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累,我仰天躺在草地上,極致伸展著四肢,睜開眼就可以望見天,而天空一片陰霾,雲層堆積,暗湧成河,如同一幅用水也化不開的潑墨畫。
雲在慢慢流轉,霧也慢慢調和,雲與霧彼此交纏,變幻出各種無常的幻相,形成最離奇最詭美的海市蜃樓。
流雲各自成形,靜中有動,竟勾勒出半郭江南小鎮,景致逼真如活,呼之欲出。隻見一片天上,廊坊熙攘,河埠繁華,拱橋彎如月,巷弄無人來。輕煙浮動,妝成了拱橋下的流水,厚雲點點,貌似八九片烏篷船。須臾間,青石街衢上,行人紛紛避開了道,一群王孫公子打馬而來,輕裘肥馬,春風得意,轉眼出了城門外。一名繡袍玉靴的少年一馬當先,神采奕奕,胯下一匹白雲砌成的白馬,頗為飄逸。少年在馬背上淡淡笑,不經意間一瞥,看見了偎在玉鉤欄畔發呆的她,不由愣住了,竟一見傾心。馬蹄輕疾如風,兀自踏前,少年已魂不守舍,惘然若失。忽地,少年呼住了白馬,勒馬回望。那眼神,如春水,如星光,深情如許。
突然間,畫麵溶散彌漫,雲還是雲,霧還是霧。一個聲音從天而降,對我說:“這,就是你與我的前世。”
我驚而坐起,望天而疑,試探著問:“打春?是你麼?”
那雲上之音幽幽地說:“嗯,我在夢中等了許久,到如今你才肯來,與我相見。”
我說:“並非我不肯來,隻怕夢不由我。我幾乎夜夜有眠,但從未與你夢遇,卻不知何故。”
打春歎了口氣,說:“你隔在我的天涯之外,中間糾纏著萬水千山。我的魂魄百般呼喚,但始終召不來你,無法與你托夢,故而不見。假如沒有你,我則不見天日,一個人左右流連,歎了又歎,如同最漫長的受難。”
我即愧且傷,說:“對不起,我去了一趟遠方,誤了你的等待,請恕我的無心之失。”
打春不忍苛責我,話題一轉,小心地問:“她還好嗎?”
我一怔,心如針尖般疼,過了很久,我說:“她很好,幸福如公主,如今即將相夫教子。”
打春不驚不訝,淡淡說:“來日方長,你打算何以麵對?”
我說:“我這次回來,本想告訴她‘蝶戀花’的真相,不讓她一輩子受謊。但當我見她有孕在身,而笑靨如花,我卻說不出口了。既然她自以為幸福,我又何必揭穿呢?”
打春說:“不錯,愛一個人不一定廝守,有時候,成全才算是愛情的真諦。因為愛情,我成全了你,你成全了她,一個人之所以幸福了,必定有另一個為此犧牲。雖然,那些幸福者,隻會看到眼前所愛的人,卻難以察覺在背後執著愛己的人。”
我低下了頭,想起了遠在異鄉,而為我守望的蘇小傾,陡地深覺歉疚,不知她是否仍在大雁渡,望穿秋水?
打春見我神傷如是,於心不忍,輕輕說:“你且回去吧,我不想你難過,而讓我給你托的夢,成為你的噩夢。”
我點點頭,心事重重,舉頭望天間,已風收雲散,一派天青。
須臾而醒,已是夜半時分,我還在圓石桌畔,顧看周遭,但覺海棠寂寞,月光迷人,滿天星座晃醒了眼眸。我登時心生狂氣,意氣風發,有一種為所欲為的衝動,感覺我的院落竟如此之小,囚禁了我的自由。
我起身一掠,衝上屋脊,站於高處,更是眼闊境遠,我仿佛是指點江山的帝王,就當我站在了峻極之巔,斜睨著疊疊煙峰,而心無波瀾。
悄立了很久,仰頭,無言,天高雁冷,月圓星繁。春夜料峭,襲來一陣寒涼,我足尖一點,已拔身飛起,乘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