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梅生春雨幾郭濕,巷過刺客一衫黑。(1 / 2)

時光苒芿,中間無話,且按下不題。

今年,閏四月,至中下旬,也就是芒種後第一個丙日,梅熟而雨,連綿柔軟,曰梅雨。入梅後,是一年當中,最綿長的一段連陰雨,持續月餘,成造江南獨特的黃梅天。

雨下一整月,心事也跟著潮濕,我蜷在院落,很少出門。白天守在滴水簷下望雨,淅淅瀝瀝,總也沒盡頭;夜裏則偎著紙窗畔聽雨,聽那些雨粒敲著瓦片,宛如擊築。小院內那一株海棠,也被那一霎驟雨打散,落滿了青石板地,隻剩下空零零的枝丫,顯得格外刺眼。

夜雨,空院,一個人。這一切景象,極致地突顯出我的寂寞。這寂寞,堵滿了胸腔,如同山,如同海,更如同一種折磨。我心如潮湧,很想出去散散步,顧不得夜深雨濃,撐起一把紙傘,推門踏出。

曲蜒如蛇的胡同,夜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我踩著木屐,踏走在青石板上,腳步輕展,盈盈然。轉幾曲彎簷,涉一灘積水,斜風稠雨,緩步而前,我聽見傘麵上脆弱的雨聲,很好聽。

夜深之雨如離愁,剪不斷,拂不去,下在遊子的心頭。這時節,江南多半已入了夢鄉,隻我一個人在曲巷彳亍,自遣寂寞。

轉出了胡同,向左一折,有個賣酒的小攤,夜已入更,春雨也至濃處,賣酒老頭猶未打烊,兀自等待沽酒客,為了生計,任由風霜。我收起紙傘,沽了半角酒,一碟蠶豆,一碟鹵花生,坐在小攤旁自顧飲酒,這兒的酒太濁,但別有滋味。

酒癮尚未殺盡,我又沽了半角。正飲間,忽聽馬蹄聲特特,匹馬西來,卻見馬背上一個黑衣人,在深雨裏獨行,路經攤前,望了我一眼,竟忽地一勒馬,翻身下鞍,也沽了半角酒,坐在我身旁,將無鞘的劍擱在桌角處,劍鋒上猶有血往下滴。

我自顧自品酒,視若不見。賣酒老頭卻很懼怕,又不敢違拗,端拿酒鬥的手在顫抖,一不小心,晃出來幾點,灑落黑衣人的襟上。老頭登時嚇白了臉,但黑衣人並沒在意,隻用手輕輕拭了去,將酒倒進杯裏,拿過就飲。

我不禁心生好感,正欲開口相邀。還沒說出,卻聽那黑衣人說話了:“江公子,別來無恙乎?”

我一愣,說:“你識得我?”

黑衣人淺嚐濁酒,淡淡說:“有過一麵之緣。”突然展開手掌,呈現在我眼前,說:“江公子,現可知我是誰了麼?”

我見他掌上隻有四指,獨獨缺了無名指,手心生出很多繭,當是終年握劍所致。但我仍不知他是誰,我搖了搖頭,說:“恕我眼濁。”

黑衣人說:“當年我姊弟五人締結金蘭,歃血為誓,嚐在關二爺麵前各斬一指,賭咒絕不相負。”

我疾轉念頭,心思如電,突然想到三年前,微山湖上,張良墓畔,我與“五殺手”中的娘子短兵相接,偶見她的右手也缺了一指,但缺的卻是大拇指。忽又想起一個月前,娘子易容成賣餛飩的婆婆,但始終沒現出右手,當時我沒留意,此時方才醒悟,她以左手端碗,原來是怕我識出缺指之手。

我見那黑衣人手缺第四指,說:“你是‘五殺手’中的老四,龍卷風?”

黑衣人點點頭,說:“不錯,我就是龍卷風。”

我說:“聽說讓你殺一個人,就要出價三千兩。閣下腰纏萬貫,卻為何來此渾酒小菜?”轉眼一瞥劍上的殘血,說:“看來,今夜你又已掙了三千兩。”

龍卷風淡瞥我一眼,說:“之所以聞香下馬,隻因路見了江公子。”

我輕撣衣衫,說:“哦?莫非又有人,請你來殺我麼?”

龍卷風搖了搖頭,說:“公子誤解了,在下隻想打聽一樁事。”我說:“但講無妨。”龍卷風說:“在下想問,我三哥,如今去了何處?”

我一愕,說:“你是說第三殺手,東風破?”

龍卷風點了點頭,說:“自從跟公子一別後,我三哥再未現身,直至而今。”

我鎖眉,沉吟說:“那次江南一遇,在下跟東風破許下了一個約定。他定是為了償約,隻身去了遠方。而這個約定,究竟是何,但恕江某不可言。”

龍卷風閉了嘴,不複深問,他身為殺手,深知為他人守秘之要,故以緘口不言,一張臉卻冷若寒霜。

我坐在屋簷下,感受著夜之冷意,風挾著雨粒,卷入簷內,撲滿了衣裳。我不禁打個寒噤,呷酒取暖,歎道:“春夜如秋何太深,梅雨黴衣黴煞魂。”

忽聽一人笑道:“大雨愁人,江公子好興致啊。”隻見一條大漢從雨裏走來,手提闊鋒大刀,滿頭亂發,神態頗為磊落,不修邊幅。我看見他拿刀的手,也是四指,唯獨缺了食指,我說:“原來是第二殺手‘將軍’大駕,難怪如此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