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主體的議事大廳被二十一根合抱粗的楠木牢牢地舉起,雖然曾經有過的通紅油漆已經剝落,柱身也裂開了一條條能夠塞進手指的裂縫,但卻並沒有被海風吹爛,被白蟻蛀空。廳堂裏的雕梁畫棟被時間一律塗改成了黑灰色,變得像素描一樣難以辨認,張家祖宗的牌位也散落在開裂起皮的石板地上,就像一群魚,被陷進了逐漸幹涸的泥塘裏,保持著各自最後掙紮的姿勢,但整個廳堂裏卻依舊蕩漾著永遠也不會腐爛的陽光。
參觀完祠堂殘留的建築,張旗把夏子光領進了正廳後門處的一院超過了身高的荒草之中。隨著她將一片荒草無情地擊倒,一口巨大的古井兀然出現在夏子光的眼底。
那口井的井口是如此巨大,看上去已不再像是一口,而像是一麵。同樣是用青石雕鑿的井沿已經被熱帶的陽光烤炙成了不規則的橢圓。高大的提水轆轤摔倒在井台的一側,纏繞在滾筒上的繩索早已變成了飛灰,僅剩下鐵搖把仿佛是被鹹濕的海風鏽蝕成了一條幹枯的眼鏡蛇,嚇人地昂首在滾筒的一頭。而纏繞住了轆轤滾筒的卻是一叢盛開的牽牛花,好像一大群五顏六色的蜻蜓震顫著光芒四射的翅翼,讓人想到了唯一可以不朽的愛情,想到了那叢牽牛花和楠木滾筒之間親密的樣子,就像是一對蔑視著歲月的纏綿情人。
夏子光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把那個豐腴少婦般讓人眼饞的轆轤,沒想到被花蔓簇擁的轤筒霎時間像風幹的泥土一般破碎散落,一大團藏匿在滾筒內和花叢中的泰國蚊蟲和馬來飛蝗如煙似霧般衝騰了出來,把夏子光掀得往後一仰。
“這口井已經沒有水了吧?”夏子光站穩腳跟後好奇地問。“不知道。不過這口大井的淡水曾經養活過望海門的好幾千號人。聽我爺爺說,它的井台上從來就沒有斷過打水的人。”
最後,張旗才把他帶到了這座祠堂裏唯一新鮮的東西麵前。夏子光從她手指的方向看到,祠堂正門上方斑剝的牆壁上懸掛著一方新鮮閃亮的木匾,如同海水一般湛藍的油漆上,幾個醒目的白字正在夕陽中熠熠地生著輝:
××省控製保護古建築第00594號
××省文物局
“都要拆了,你幹嗎還要弄來這塊牌子?”他不解地問。“要是不拆,我還不弄呢。”張旗意味深長地回答,眼光飄忽起來。想當年,她的曾祖爺爺和曾姑奶奶兄妹倆憑借不要命的拳頭和不要臉的奶頭,在魚龍混雜的海港碼頭打江山,從殘酷的部落爭鬥中脫穎而出,把這片貧窮的漁村變成了作威作福的領地,並依靠各自旺盛的繁殖力急速地製造了一個不可動搖的龐大家族。
而眼前的祖宅仿佛被時間遺忘了,它們在落日的餘暉中孤寂地喘息著,仿佛正在拚命地嘔吐著祖先們的腐敗氣味。
“看到那條河了嗎?”張旗抬手向屋側一指,“外婆告訴我,在她小的時侯,古碼頭邊的樓船身披紅綢,美得就像待嫁的新娘子一般。”
那是一條把襤褸的望海門同高傲的新城隔開的河,發臭的河水上長滿了綠得發黑的水葫蘆。水葫蘆上滿載著窮人的破漁船和富人們遺棄的高檔垃圾,長年累月吸引著拾荒的孩子們在水麵上冒險淘寶。
“是啊,我能想象得到,那個時候的望海門應該美如大海的櫻桃小口,吹亮著岸上的漁火。”
夏子光有點同情地看著沉浸在懷想中的張旗,知道對故鄉的偏愛之情,已經使得她把死魚爛蝦和淫蕩怠惰的脂粉氣味理解成了大海特有的芬芳。
“可悲的是,如今望海門的土著們是一點血性都沒有了。真沒想到,就憑幾個虛張聲勢的警察,就能輕易把你和猛子從近百人的圍攻中解救出來。”
“什麼意思啊,你還幸災樂禍啊?”“是不是幸災樂禍待會你就知道了。”待到那片古宅融進夜色,張旗才牽著夏子光深入進去。他硬著頭皮隨她穿行在腐朽的光線和寂寞的庭院中,聽著青磚的地麵在時間的擠壓下瓦解的坼裂聲,感受著對一種古老往事的侵入。
當她停下來的時候,他才發現,她就像蛇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帶進了一個隱蔽的小院。這爿小院幹淨整潔,與整片搖搖欲墜的大宅判若兩地。小院圈進一座兩層獨立小樓,六盞已經點亮的紅燈籠在二樓回廊的美人靠上隨風搖曳。
“沒想到吧,這是我們張家曆代小姐的繡樓。為了接待你,本姑娘剛剛將它裝修一新。”張旗掏出一根香煙,叼到嘴上,散發出和那支香煙一樣的熱情而危險的氣息。
夏子光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驚訝,隻是直愣愣地看著她。“幹嗎那麼看著我,我有什麼不對嗎?”“不,”夏子光搖搖頭,“沒,沒想到你還……”
“你是說抽煙吧?”張旗吐出了一組環環相扣的煙圈,“香煙是生命的毒藥,也是人生的甘果。我們女人不就像你們手裏的一根香煙嗎,在毒害你們的同時,也給了你們幻想與激情。哎,求你件事,能不能把你原來卷的‘好運牌’香煙賜給我一根,讓我抽抽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