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如同罩了一層黑色的幕布,一下子把最後一絲光亮也擠走了。停了電的鄉村夜晚,融進了無邊的黑暗中。報紙上的這篇文章,水仙不想再看了。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永遠也沒有見到這篇文章,還有澤興送來的水仙花,甚至包括澤興自己,她都是不想見的。
不早了,該做飯了,等會兒小虎和他爹回來該嚷嚷肚子餓了。水仙摸黑進了廚房,卻感覺不到一絲熱氣,手碰到火台,竟是冰鍋冷灶的。咳,一定是小虎晌午沒有添炭,竟然把大火熄滅了。小虎這會子正好進了家門,喊道:“娘,晚上啥飯,咋又停電了,黑咕隆咚的。”
“死小子,還吃飯呢,瞧你把火掇弄得滅了,還得趕緊生火。”水仙心裏不自在,把氣撒到兒子身上。
小虎從柴房抱出一堆燃火用的玉米芯,一把幹柴,堆到廚房。水仙蹲下身子擦亮火柴忙著生火,她把澤興送給她的報紙引燃了。這火仿佛燒在了她的心上,她的心裏頓時生出一種肝腦塗地的快感。她想,就是要把你燒了,把從前的記憶全都燒光,把死灰複燃的對那個男人的念想也燒光。除去灶裏的這點微弱的火光,其他地方都是黑的。真黑呀,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黑得如墜深淵。
不知何時,水仙衣服內兜裏,牛皮紙信封裝的兩萬塊錢掉了出來,掉在了柴火堆裏,水仙心不在焉,渾然不覺。灶裏的火漸漸點著了,水仙捧著柴火和玉米芯一股腦兒推到了灶膛裏。摸著黑,她站起身舀水坐鍋,將就著洗了手,抱出麵盆和麵。心裏還在僥幸地想,虧得他們沒留下來吃飯,不然,黑漆麻乎的,可就出洋相了。眼看火勢穩定了,她低頭彎腰扔進灶膛裏幾塊黑亮的炭。
家裏連根蠟燭都沒有,一家人隻好摸著黑草草吃罷晚飯,早早上床歇息。小虎和小虎爹都沒有發現家裏的茶幾上多了一盆莫名其妙的花,更沒有發現那盆花下麵壓著一千塊錢。那是澤興趁水仙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放在那兒的。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這樣做,這是施舍嗎?施舍——這是個令他心虛憎厭的詞彙,他不喜歡,他堅決否定了。那麼,是關心,也許更多的是同情和憐憫,或者還夾雜著欲說還休,欲說還休的心事。他知道,他們之間終於畫上了一個句號,從此,他不會再想她了,不會再用文字讚美懷念她,他傾心愛慕過的那個美麗的水仙不複存在了,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情,然而,這是事實,生活的真相。
水仙累了一天,渾身酸痛。她像往常一樣,躺下不久,就打起了均勻的鼾聲。她睡著了,很快進入夢鄉。
夢裏,花盆裏的水仙花開了,一朵朵,一簇簇,一叢叢……漸漸地,滿屋子都是水仙花,滿院子都是水仙花,水仙花把水仙整個人都包圍起來了。水仙變成了小時候的樣子,她在花叢中跳來跳去,跳來跳去,嘴裏發出咯咯的笑聲。
水仙在夢裏笑了。
希望黎明來得再晚一些,再遲一些;希望水仙的夢可以做得更長一些,更久一些。可憐的水仙——這位含辛茹苦的農婦,她要等到第二天一早起來,才會發現,才會發現,她把從娘家借來給兒子娶媳婦的兩萬元錢,燒成了灰燼。
黑暗中,花盆裏的水仙吸飽水分又長大了一些,它們的枝葉像手指一樣將這個夜晚撐起來,撐起了這個冬天,撐到季節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