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海棠摸出枕邊的手表看時間。她的手表是夜光的,指針指向淩晨三點半。天,都這個鍾點了,她還是毫無睡意。這個夜晚幾乎被回憶壟斷了,占領了,侵襲了。往事馬不停蹄,先是馬誠,後是水仙,然後又是馬誠。他們的出現又連帶著把她與崔民才的過去連根拔起,仿佛拔出一根蘿卜帶出一堆泥。
天快亮的時候,海棠終於睡著了,睡得很沉,鬧鍾都沒能驚醒她。她一覺睡到八點半,上班要遲到了。不過,她不急。她雖是個小科長,卻是個閑職。何況再過兩年就退休,就算從現在稱病不上班,也沒人說什麼。她隻是不想把自己圈在家裏,寧願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身體繃成一根挺直的弦,按時按點出門。若真到了退休那天,她也會找點事做的。開間悠閑的茶館,或者咖啡屋什麼的。掙錢是其次,她可不缺錢。主要是保持身體的那根弦挺直的狀態。
起床後,已經九點了。海棠往單位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有事不去上班了。接電話的是小劉,小劉追問:“梁科長,昨天中午見到老同學了嗎?”
“見到了。”海棠說,“昨天的事謝謝你,你給我化的妝挺好的。”
“以後出席重要的場合,我還給您化妝。”
“好的,會找你的。”海棠敷衍她。
小劉是個讓海棠感覺複雜的姑娘,有時讓她喜歡,有時讓她反感。小劉早年喪父,家中隻有一個寡母。進供電局工作前,小劉在報社當臨時記者。采訪中,認識了崔民才,不知怎的,非說崔民才像她父親,要認崔民才做幹爹,還把她父親的相片拿給崔民才看,倒果真有幾分相似。崔民才沒答應,把她打發走了。
後來小劉不知通過什麼關係進了供電局,成了海棠下屬。有次海棠帶著小劉出席一個飯局,碰到崔民才。崔民才多瞧了小劉幾眼,小劉慌張地低下了頭。海棠不解,回家後問崔民才,你認識那姑娘?崔民才才把她當初想認自己幹爹的事情告訴了海棠。海棠感覺就像吃米飯吃出了老鼠屎一樣不舒服。她猜測小劉一定認崔民才幹爹不成,不知又去哪裏認了個“幹爹”,通過“幹爹”幫助,得以把工作手續調進供電局。現在的年輕姑娘潑辣勇猛得很,認幹爹,好笑,那些有點成就的半老男人都成了她們幹爹的最佳人選。
海棠對小劉的反感和喜歡,皆是因為這個姑娘讓她想起自己。她們是一類人,正因為是一類人,她對她的反感多過喜歡。也許是因為——她根本就不喜歡自己,討厭自己。
獨自在家的海棠翻出手機重新看了看昨天與馬誠的短信。看過後,一一刪掉了。崔民才從不動她的手機,但這些信息留著總不妥。尤其那句“此情可待成追憶”,一把年紀了,發這樣的短信,讓人看到,大牙都要笑掉了。
她從書櫃裏翻出舊相冊,有中學合影、大學合影,都是不甚清晰的黑白照。她準確地在中學合照裏找到了水仙,又在大學合照裏找到了馬誠。她一會兒看看水仙,一會兒又看看馬誠。這兩個人,一個是風光顯赫的官員,一個是白發叢生的村婦,風馬牛不相及,卻都與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們幾乎前後腳闖進她的生活,觸動了她的情緒。
放下相冊,海棠湊到窗前的海棠花跟前看了看,頂端的幾片葉子有些發黃。近幾日都是晚上才回家,燈光下沒看清楚。此刻在明亮的陽光下麵,幾片葉子露出枯黃的跡象。海棠心疼了一下,檢查花盆裏的土,半濕,不缺水。她用剪子把這幾片黃葉剪掉了,剪掉的葉子沒舍得丟掉,而是埋在花盆裏。枯了的葉,敗了的花,海棠都不肯丟掉,而是把它們埋在花盆裏。這樣,無論生死,它們都是一體的。這樣想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有些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