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崔民才差點說出她是我老婆時,旅客緩緩說道:“那個女人壞透了,不是個東西。”
崔民才咽回嘴邊的話,裝作不經意地問:“她怎麼壞透了?”
對方是個話癆,一五一十把海棠當初如何從好姐妹手裏搶走上大學名額的事說了個一清二楚。“她從來不回我們村,因為她沒臉回來,她連她的爹娘都不認了。”
崔民才吃力地為妻子辯解,說:“應該指責那個利用權力欺侮年輕姑娘的村幹部,他的行為才可恥。”
對方輕蔑地笑了,說:“是她尋上門,脫光衣服勾引的。按理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可她害的是她結拜的姊妹,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來了。她和那女的是正兒八經結拜的金蘭,互稱對方父母幹爹、幹娘,在我們那兒,這樣的關係等同於親姐妹。”
崔民才啞口無言。
崔民才在日記裏記錄下了這段旅途經曆,那時他和海棠已經結婚多年,還有了女兒。為了孩子,他守口如瓶,沒有戳穿海棠的謊言。他的確是個愛孩子的父親,無論多晚回家,都會到女兒房間,在熟睡的孩子額頭深深地印一個吻。
他在日記裏感慨,原來自己的妻子是這樣的人,是這樣的人也就算了,竟然還冒充處女騙我。可是,真正的處女是什麼樣的呢?他在日記裏發出受害者似的疑問。
海棠冷笑一聲,不用猜也知道,崔民才一定以為那個名叫方娟的是貨真價實的處女。十年前,那個女孩隻有十九歲。哈哈,崔民才,你被我騙過一次,難道就不會被別人再騙一次嗎?你個蠢貨,十之八九又被騙了。
她去儲藏室找了把錘子和小鉗,返回客廳,蹲下身,先是吃力地把海棠花推到牆邊。舉起錘子,對準海棠花的位置,狠狠地砸下去。一下、兩下、三下,地板撬起來了。一塊、兩塊、三塊,連續幾塊地板都被她撬起來了。地板下麵整齊地鋪著一層防潮油布包的東西。她把那些東西拿出來,拆開,一捆一捆的鈔票,歐元、美元、港幣。她拍拍手,目光撫過這些眼花繚亂的鈔票。崔民才,隻要我現在打個電話,你就玩完了。你不是說我狠嗎?好,那就讓你見識一下我的狠。
望著狼藉的地麵,她想起當初為了把這些東西鋪到地板裏麵,費了多大的勁兒。崔民才親力親為,專心學習拚接地板。那樣子,那樣子曾讓海棠短暫地想起過他們清貧拮據的往日生活。
他們分到的第一套房子是一室一廳,不足二十平方米。水泥地板,沒有塗料,牆壁是用滑石粉調製的粉槳刷出來的。為了省錢,一切都是自己做。那時流行油漆刷牆裙,淡藍色或湖綠色油漆刷出半人高的牆裙。崔民才拎著油漆桶刷牆裙的時候,可能太累了,不小心向後仰倒,手裏的油漆桶扣翻,半桶油漆倒在他的眼睛上。海棠還記得他的聲音,她聽到崔民才的喊聲,絕望而恐懼地呼喊,海棠,海棠,完了,我的眼睛要瞎了。
海棠衝進去,抱起他,把他拖到衛生間,用汽油一遍一遍擦拭他的臉,擦拭他的眼角。他躺在她的懷裏,一隻手緊緊抱著海棠的腰身,唯恐她丟下自己。
海棠的眼睛濕了,誰說她不曾愛過崔民才?她愛過的。她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心疼,她的心疼得擰成一團。她為他心疼過,她為一個男人心疼過。如果這不是愛,還有什麼是愛?就算不是純粹的愛,也是愛的一部分,愛的一種。她為自己爭辯,她與另一個自己爭辯。是他對不起我,是他對不起我。另一個自己站出來說,你就對得起他嗎?你就對得起他嗎?
崔民才蹲在地上鋪地板的時候,海棠曾向他提起過油漆扣翻在臉上的往事。他停下手裏的動作,眯著眼睛想了半天,說:“我當時嚇壞了,以為眼睛要瞎了。”
海棠笑道:“你像個無助的孩子,緊緊抱著我的腰,生怕我丟下你。”
“我當時要真瞎了,你肯定丟下我了。”
“胡說,怎麼會?”海棠不悅地白了他一眼。
“你會的,我知道你會。”崔民才邊幹活邊說。
海棠背後一麻,她當時沒有在意這句話,現在想起來,崔民才說這句話時,是認真的。他早就看透她了,識破她了。她以為崔民才在她麵前是透明人,她一眼就能看穿他,知道他所思所想。錯了,大錯特錯,她在崔民才麵前才是透明人。他們夫妻之間,她才是那個沒穿衣服的愚蠢的國王。
她的眼淚洶湧地流下來,她坐在花花綠綠的鈔票中,坐在滿地的狼藉中,雙手掩麵,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