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6(1 / 2)

餘露十三歲那年,母親再婚了。

丈夫死後的前幾年,母親也曾被熱衷牽線做媒的遠親近鄰惦記過。那些人縱使沒有踏破餘家門檻,卻也登門無數。介紹的對象有為人師表的教師、體麵的機關幹部、國企工人、個體商販……母親全都沒有動心。她有個高尚的理由,“為了孩子。”

“為了女兒有個完整的家庭,才更應該再婚嘛。”媒人苦口婆心。

“不,等露露長大再說。”母親主意堅定。

“她長大了,你就老了。隻怕再嫁,也不容易了。”

“那就不嫁了,一個人挺好的。”

媒人語重心長地對年幼的餘露說:“你媽為了你,犧牲自己的幸福,將來,你可得好好孝順她。”

餘露佯作懂事地點點頭,心裏卻說,我當然會孝順她,她是我媽。她不認為母親為了她犧牲幸福,她想,那是因為,母親根本沒找到幸福。幸福是什麼?多麼抽象的兩個字。美食、玩具、新衣裳,這些算不算幸福?應該算吧,可是,它們帶給她的幸福太短了,它們帶給她的隻是一種新鮮感,就像新鮮蔬菜、水果,保鮮不及時,轉眼就蔫了。人都是缺什麼才想要什麼,她最想要的是一個魁梧的父親。願望是會發酵的,經過若幹年的發酵,她的願望膨脹成一團巨大的雲朵,把她完全覆蓋了。無論母親嫁給誰,她都不會滿意。對方不是父親,即便冠以“父親”稱呼,也代替不了心目中的父親。

到底什麼原因使母親改變主意再嫁,餘露至今也不清楚。許久以後,她把這根由想象成愛情。她曾對潘辰光說:“女人,無論什麼年齡、什麼境遇的女人,都不會喪失對愛情的渴望。愛情是女人體內埋藏的彈藥,遇到引擎就會燃燒。就算是賣春的風塵女郎,也時刻懷著巧遇良人的心願呢。”

潘辰光說:“可是,愛情就像某種疾病,它有免疫力,經曆多了,就不會再犯。你說那些風塵女,她們還有愛的能力嗎?”

“能不能愛和想不想愛是兩回事,好比一個失去雙腿的殘疾人,他沒有能力走路,可是,你以為,他就不想走路嗎?”

“我被你搞糊塗了,能不能,想不想,似乎是這麼回事。那我再問你,我是你的引擎嗎?”

“你說呢?”她含情脈脈看著他。

“會不會有一天,你遇到新的引擎了……”

餘露不等他說完,就撲過去,兩手攀在他的脖子上,用嘴巴堵住了他的嘴。潘辰光喜歡餘露這個樣子,他覺得這就是幸福。

母親再嫁的丈夫姓陳,是一家工廠的工程師。再婚後,母親脾氣變好了,膚色紅潤,舉止優雅。這讓餘露很不習慣,她感覺母親就像演戲。她自己或許不累,倒讓看戲的人跟著累。

陳工程師經常穿一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身上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機油味。即便他換下工作服,洗了澡,機油味還是揮之不去。那種氣味藏在他的頭發、指甲、毛孔裏,經久不散。久之,連母親也被這種氣味裹挾了,燒熟的飯菜、削掉皮的蘋果、衝泡的茶水,甚至餐具,都沾染上了可疑的機油味兒。餘露像隻嗅覺靈敏的小獸,放學回家後,便和這種無處不在的氣味作鬥爭。她堂皇地戴上了口罩,她的行為激怒了母親。母親扯著她的胳膊,把她拎到衛生間,讓她麵壁思過。

夜裏,餘露躡手躡腳走到母親臥室門口,豎著耳朵聆聽裏麵的動靜。聽到裏麵的響聲時,她止不住得意,又忍不住悲傷。她為自己洞察秋毫得意,又為母親背叛父親悲傷。翌日,早餐,趁陳工不在身邊,她故意慢悠悠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流,氓,蕩,婦。”

母親臉色大變,顫抖著聲音問她:“你在說什麼?”

她瞟一眼母親:“你們最好不要發出聲音,別以為我不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母親氣得渾身戰栗,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

陳工對餘露十分友好,給她買冰激淩,帶她吃肯德基。但無濟於事,餘露對他充滿敵意。她認為,他試圖取代父親的角色,這是不可能的。怎麼可能?白日做夢。

“你會畫畫嗎?”她挑釁地問。

“這個,我不會。”陳工老實回答。

“我爸爸會畫畫,我爸爸是個畫家。”

“這個,我知道。”陳工飛速地瞥了一眼餘露母親,母親聳聳肩,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