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有一個爸爸。”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你沒有自己的房子嗎?為什麼要搬到這裏,這是我爸爸生前住的房子。”
母親厲聲說:“露露,不許你和叔叔這樣說話。”
“叔叔?你不是說他是我的新爸爸嗎?怎麼又成叔叔了?”
陳工鬱悶地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類似的摩擦從陳工搬進餘家開始,接連不斷,餘露樂此不疲。
陳工也有女兒,女兒和奶奶住在一起。他和餘露母親結婚,隻能搬到餘家,總不能讓餘露母親帶著餘露到他家裏,五六個人擠在一處。兩家格局就是這樣的。陳工女兒比餘露大一歲,名叫陳敏。陳敏偶爾會到餘露家吃飯,母親便燒幾道像樣的菜招待她。有時,陳工也會帶著餘露和妻子回自己家。燈光下,飯桌上坐著五個人。一對再婚夫妻,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妹,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婦人。老婦人包的餃子偏大,餘露誇張地說:“這是包子呢,還是餃子。”母親不失時機地瞪了她一眼,這個舉動是專門做給老婦人看的。
餘露扒拉著盤裏的餃子,說:“我奶奶包的餃子比這好看多了。”
“不好看你就不要吃,沒人逼你吃。”陳敏不高興了,年齡相當的女孩,都不是省油的燈。
陳工和老婦人齊齊瞪了陳敏一眼,他們這樣子,也是專門做給餘露母親看的。
他們都在做戲,吃力地做戲給對方。三個各懷心事的大人,兩個心懷鬼胎的少女。
平心而論,陳工這個繼父做得很努力。無論餘露怎樣無理取鬧,冷嘲熱諷,他都不與她計較。餘露篤定他的修養是裝的,她想逼出他的真麵目。就像母親,再婚後完全成了戲子。休息在家還不忘在頭發上紮條花哨的頭絹,紮給誰看呢,至於嘛,累不累啊,以前在家總是用皮筋隨便抓個亂蓬蓬的髻。看來,陳工並不了解真正的母親是什麼樣子,他被蒙蔽了。但是,可是,然而,也許父親在世時,母親也是這樣注意修飾的。女人在丈夫和孩子麵前是兩張麵孔、兩種心態、兩張皮。餘露又迷惑了,她眼中的母親和陳工眼中的母親,究竟哪個才是真的呢?
母親每次給餘露置備衣褲、鞋襪,都不忘給陳敏也準備同樣的一套。碎花連衣裙、咖啡色背帶褲、白色旅遊鞋……餘露一度與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穿得一模一樣,她們甚至背著一模一樣的茶色書包。說也奇怪,一方麵,餘露對陳工以及他的女兒抱有深刻的敵意,另一方麵,卻又樂於同陳敏穿戴一致。而且,她發現,陳敏對此也欣然接受。她們在同一所中學就讀,課間相遇,周圍同學驚訝地指點,說:“哦,你們穿的衣服是一樣的,真漂亮,哪兒買的?”她和陳敏對望一眼,表情漠然,仿佛壓根不認識。然而,內心卻是活泛的,跳躍的,還有一點竊喜與得意。——母親在著裝方麵審美獨特,況且單件不起眼的衣物,一旦撞衫,顯得格外別致。兩個驕傲的姑娘心安理得享受著同學的注目,她們姓氏不同,出身不同,如今卻堂皇成為一家人。不能說,這確實是件奇妙的事。某個星期天的上午,一家人還去人民照相館照了全家福。相片上,餘露與陳敏穿著相同的紅色滑雪衫、藍色長褲、白色球鞋。母親把相片放大後裝進相框,掛在牆上。餘露不想承認,但她不得不承認,每當看到那張相片,她內心脹鼓鼓的,形容一個人內心洶湧澎湃,大概就是這樣的。
——但是,隻有兩年。是的,隻有兩年。兩年後,餘露母親與陳工的婚姻解體了。離婚的原因,隻有餘露最清楚。
不知從哪天起,餘露不再對陳工橫挑鼻子豎挑眼,她對他的反感漸漸消失。他有一雙巧手,會折紙鶴,他折的紙鶴栩栩如生。他用針線把大小不一的紙鶴串起來,垂在窗邊,掛成一道獨特的風景。他會疊幸運星,用掛曆紙疊,外麵襯一層彩紙。新年元旦,他疊了六十六顆幸運星,裝在玻璃瓶內送給餘露。他說:“露露,六六大順,有這六十六顆幸運星,新的一年你一定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事事順心。”餘露收下了,放在書桌上。晚上寫作業寫累了,抬眼就能看到它。
她在日記裏寫下自己的感受:“我知道同樣的幸運星你也送給了陳敏,我嫉妒她。她是親生的,而我不是。”